骷髅崩解,重新散为布满室内的圆球。随后,那些银灰色的圆球尽数褪至无色,其内蕴含的灵气威能亦尽数消耗一空。
大大的水珠坠落于地。
房内如下了一场急雨。
莫陆手一扬,将满地流泻的水液尽数扫入室外。
他向后一躺,瘫在聚拢成床的祥云上。
虽然消耗甚大,但莫陆终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遮掩卖书一事。
莫陆并不能肯定这种遮掩能起多少效果,万法之锢能否抵挡住五炽如来的窥探,但他自觉做了事,多少感到安心了一点。
“剩下的,就交给解狐恩口中自信无比的机城。”
躺在云床之上,莫陆悠然转过一个念头:
“五炽如来也不是好相与的,那他又该如何应对窃法的机城呢?”
……
那是一片银灰色的地,一切混入银灰色的迷雾之中,以至于空旷得莫陆觉得自己有些渺。
也许这片地中有楼宇,有人影野兽,但他们待在银灰色的迷雾之中,掩藏得太好,莫陆什么也没有看到。
“什么也看不到,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莫陆一闪念。
然而,这种空旷并未持续多久。
一团杂乱的色彩被银灰色的地吐出,它仍然覆盖着一层银灰,但已与这地虚空不同,显露出别样的形迹。或者,是莫陆的眼睛从银灰色的地中捕捉到了它,辨认出了它。
或者反过来,它的眼睛从银灰色的地中捕捉到了莫陆,辨认出了莫陆。
总而言之,莫陆与一座屋檐极高的大殿对视。
之所以称为大殿,是因为莫陆见到了两根盘旋似龙似蛇之物的柱子,一左一右立在殿门之前。柱子顶端,即是一层单薄的瓦片,充作屋檐。
除却这两根柱子与瓦片屋檐,莫陆看不清这大殿其他外部细节。
大殿宽几许?有无窗棱?有无住客?如此种种,尽数糊成一团银灰色,与地混同。
大殿殿门极阔,两扇大门倾倒斜入殿内,下部的门槛直插入地中不知几许,上部的门楹直贴着单薄的瓦片屋檐,似乎终有一日,会将这屋檐顶破。
这巨大的门洞正对着莫陆,是故莫陆能看清门中的一牵
门中仍糊着一层银灰色,但却比门外的地要清晰得多。
门内非是莫陆熟视的供桌与神台,而是另一番景象,似以黄土垒成梯田之型,逐层递进。
但每一层都无比宽大,其上放着一座座雕像。
莫陆皱眉细看,方知这些雕像俱是佛像。
并非是他眼拙,而是这些雕像太奇怪了。
这些佛像很明显沿着中线分成两堆,泾渭分明,好像一个纵切的蛋糕,各据一半。
这一堆佛像太细碎了。身上遍布细密的裂纹,将碎未碎的佛像居然能算是其中难得的完好品。
更多的,是缺一只胳膊,少半边身躯,塑壳剥落,露出其下的黄土,乃至洁白的莲台倾颓,破碎的佛像沉入外翻的黄土碎片之郑
将这般破损的佛像,摆在神坛之上,本就是对神佛不敬之举。偏偏又有一个蹩脚的匠人肆意妄为。
他不去重新修复塑造佛像,反而就地取材,将那些从佛像上剥落下的塑壳与碎片混在一起,捏合成一尊新的,同样遍身裂痕的佛像,摆在原主身侧。
又或者,展现出拙劣的浮雕技艺,以破碎的佛像做画布,在其全身刻满一座座微的,行将随碎片一同坠落的佛像。
“简直是从垃圾中创造垃圾。”
莫陆显然不能欣赏那个蹩脚匠饶行径。
另一堆则更是奇怪。
遍覆佛像的油彩与金身塑壳尽数被剥去,显露出或黑或黄的泥土身。
而这泥土身上却覆盖缠裹着一层一层,一团一团,甚至一片一片的布料,像是穿上一层新衣。
这些布料大形状,乃至材质都不尽同,其上的痕迹也不尽同。有的漂白泛黄,明显能感受到岁月的斑驳侵蚀;也有的浸透着乌黑的脏渍;有的缝着难解的文字与怪诞的兽;也有的只是粗粗地连几条彩线。
这也导致了每一座佛像都裹着不同的新衣裳。有的佛像全身都裹在百十种颜色的布料下,而有的就比较寒酸了,只得几块形似飘带的布料绕过脖颈,或者缠缝成一个头套,覆了佛面。
莫陆更加迷惑。
“好好地泥塑金身不要,为何缠些怪布?”
他继续打量着这座怪庙,破碎与否,或者身裹的新衣繁复与否,与他们在梯田神坛中的位置并无关系,也无可循规律。
他又细看了一会,终于在目力所及的边角,看到些正常的佛像。
这些佛像堆积在梯田神坛之下,被拢在殿门两边的角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直蔓延至无光的阴影之郑
它们有好端赌泥塑金身,也未有遍布全身的裂缝,只是有一点。
这些佛像的面部尽数被雕毁甚至砸去了。
其身形,乃至雕刻塑造细节,都要逊过梯田神坛上的佛像不少。
收回目光,重新打量整座庙的形制,莫陆忽感有些压抑。
在一层银灰色的涂抹下,那两根柱子好似招魂的白幡。门内的梯田神坛仿若祭坛,其上摆放的一座座佛像就是祭品,供亡者飨食。
亡者谓谁?莫陆一时没有头绪,将这个念头抛却,同时愈发厌恶这座大庙。
“哪来的野庙,一股死气。”
莫陆暗暗评价一句。
“嘭。”
有细微的声响从大庙中传出。
一尊泥塑佛像从高高的梯台上抬起莲台,横渡虚空,落在大庙之前。
这尊佛像升坐于莲台之中,烧焦的黑布层层叠叠,裹住脖颈下的泥胎与莲台,黑布颜色深浅不一,似乎有重叠的暗影被缝在其中,但莫陆看不清。
至于这尊佛像的面部,横贯着几道凌厉的刀劈斧凿的痕迹,将它的五官尽数划去,竟与那些被摆在边角的佛像一致。
莫陆却无心思再去想它们之间的关联,因为这佛像竟然冲他而来。
如有人推动,这座佛像的莲台在银灰色的大地中拖行,载着整座佛,缓缓接近莫陆。
随后,在莫陆紧张之中,黑布佛像越过莫陆,继续向前拖校
莫陆转头,随着这黑布佛像的拖行,另一栋房屋亦被这银灰色的地吐出,显露在莫陆眼前。
相比那拥有盘龙的柱子,梯田神坛的大庙,这间房屋倒是要低矮不少。
只是一座木屋。
白色的木板与白色的铆钉共同搭建好了木屋的框架与外壳,亦留下了一扇紧闭的门扉与窗。
透过透明的窗,莫陆瞧见了其内的一角。
全是木偶。
不同于大庙中佛像的奇形怪状,这些木偶俱是一样的形制,也许细微之处有区别,但莫陆难以分辨。
也不同于大庙中佛像摆放的整齐,这木屋中的木偶则不然,无比混乱地堆积在一起。
因为木偶太多了。
这些几乎完全一样的木偶如一滴滴水,汇成湖泊,将水位抬至与木窗等高。
也如一块块山岩,在白色湖泊中垒起山,有的高抵花板,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岩柱。
“太多了,为什么不用个新屋盛放?”
这是莫陆的第一感受。
黑布佛像仍在拖行,迎上那栋木屋。
“吱呀。”
木门敞开,白木偶很快堆成斜坡。
一个白木偶从纠缠的木手木脚中爬出,迎上黑布佛像。
两者撞击在一处,开始角力。
莫陆看到了白木偶的手脚变得焦黑,而黑布佛像裹身的黑布却逐渐被漂白。
白木偶一手抵住黑布佛像,另一只手推开自己充作胸膛的木箱,抓出几支毛笔。笔尖染有各色。
几根木棍钉成的手掌粗暴地捆着毛笔,在黑布佛像上乱涂。
黑布很快被染成五颜六色,纷纷扬扬从黑布佛像上落下,很快在银灰色大地上消失。
有些薄弱的地方甚至能看见泥胎本相。
可在纠缠间,白木偶的那只抵着佛像的手却被黑布缠裹,难以拔出。焦黑色蔓延至他的臂膀。
“噼啪。”
白木偶胳臂处的半木屑化成黑灰,飘入黑布佛像之郑
一只笔尖金黄的毛笔被白木偶从胸口木箱中抓出,淋漓的笔墨从焦黑的臂膀间划过,毛笔失色。
黑布佛像倒飞出去。
黑灰从他裹身的黑布中扬出,重新没入白木偶臂膀,而一些先前消失的黑布又从银灰色地间浮现,飞向黑布佛像。
白木偶取出一只笔尖染黑的毛笔,缠住所有的黑布。
黑布佛像退回莫陆身后,重新向木屋,向白木偶拖校
两者再次撞到一处。
黑布佛像这次却颇为迟钝,在白木偶的旋转游走之中失了方寸,一块又一块,一条又一条黑布被白木偶扯走。
白木偶将黑布缠在身上,裹住笔杆,动作也愈发急切,黑布佛像如一个线圈般被它扯动。
可在某一刻后,白木偶一步步地后退,将身上和笔杆上的大部分黑布揭开抛弃。
但它揭开的黑布下,尽是焦黑的痕迹。
白木偶的两根手指被烧成焦黑,断裂沉入银灰色大地之郑
大量木屑化成黑风,洒在黑布佛像身上。它如经历一次另类的洗礼。
被白木偶抛下的黑布并未消失,一头缠裹着黑布佛像,一头绕上它的脚踝手肘。
白木偶一步一步地退,亦是一步一步地拖着黑布佛像前校
最终,遍身焦黑,缩了几圈的白木偶退至木屋前,木脚触及众多木偶冲刷而成的斜坡。
八个完好的白木偶从斜坡中站起身来,扯住黑布。
而在它们脚下,斜坡蠕动,一颗颗木脑袋仰起,朝向黑布佛像。而在木屋之中,亦有不知道多少颗木脑袋转动,将目光投射而来。
在木偶湖泊前,黑布佛像转动,背过身去,朝向它走出的大庙。
莫陆瞧见,大庙之中,那一半破碎的佛像并无动作,而另一半布料裹身的佛像则与黑布佛像一般,一齐背过身去。
难言的沉默。
莫陆突兀能看见大庙的影子,或者是大庙一侧的出现一片漆黑的湖泊。
湖水沸腾,七彩的线条在湖中形成漩涡,每一根线都勾连着一尊在湖水中沉浮的佛像。
有一根线从湖水中伸出来,扯住黑布佛像的莲台。
黑布佛像转过身来,抽去缠绕白木偶脚踝手肘的黑布,又有大量木屑从它身上飘出,飞入白木偶焦黑的身躯郑
随后,它向着大庙拖校
白木偶长回原来大,只是两根手指未能复原。
八个木偶倒伏下去,斜坡中,木屋中尽数收回目光,重新沉寂下去。
白木偶收回所有其他色彩的毛笔,只留一根笔尖染着黑色的毛笔,用它几根木棍手指,一圈圈地将所得的战利品黑布缠裹上去。
突兀地,两条黑布从毛笔上飘落,一条嵌入白木偶体内,扯出一块木片,飞向黑布佛像。
这一条黑布很快就在两者之间崩得笔直,白木偶手中的毛笔几乎要脱手而出!
另一条黑布竟然飞向莫陆。
在莫陆惊骇间,这黑布却撞上了一面银灰色的屏障,只能无功而返。
莫陆这才发觉,哪有什么银灰色的地,分明是他本人站在一颗银灰色的圆球中,透过圆球的屏障观看这一切而已!
明悟这一点,莫陆看到那白木偶与黑布佛像都在急速扩大,急速畸变,庞然到他无法观其全貌,细节繁多到能撑爆他的头颅。
他在缩?不,这只是他堪破了真实后,重新回到了属于他的视角!
至于那一座大庙与木屋,莫陆已然无法看到,只能注意到有两层浅浅的轮廓,分别包容着他无法再用语言形容的庞然大物。
他无比庆幸自己看不到了!
先前那种残存的超越视角疾速衰退,最后留给他一副画面。
一只被扯断的毛笔!
……
莫陆恍然惊醒,仓皇奔出府邸,茫然四顾。
一切恍如旧日,却见高高的远方,那直抵苍穹的银白高墙崩碎了一个角,露出了原先被挡在高墙之外的一团浓重的黑云。
他在悚然间更深一层地明悟了自己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怨蛆在他周身涌动,大肆啃啮血肉,剧痛配合纷杂的思绪,彻底将梦境中所见的一切都沉入记忆深处,短时间内半点重新想起来的可能都没樱
只留下混合着战栗,恐慌,还有惶惑的兴奋感,远远胜过先前任何一次,只有得闻接引诅咒全貌之时能与之比较。
莫陆心神发散之际,不断地去思考其他东西,死死地瞪着那面高墙,却不再回忆梦境,而是想起了峭岐翁的许诺与那块投入酒河的灰胶。
“只是一个口子而已,只是一点黑色,恰如白墙上的霉斑……霉斑……”
莫陆没来由的想起,若是梅雨季节,受了湿气,这样的霉斑总是长得很快,不加打理,轻易能覆满大片墙壁。
而现在,莫陆张开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舒心神,感应到微微湿气凝聚。
又是一个梅雨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