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途离了通仙斋。
“船家,船家且过来。”
他牵着驴,立于一条流泻如银练的宽广大河旁。放眼望去,只见对岸一线黄土夹杂于穹与河之间。
码头上众多修士一齐呼喝,于是河中飘来一果壳大物事。
临了岸,此物方迎风吹涨起来,化作一艘二十丈长的楼船。
早有一个凶神恶煞的炼气修士立在船头,粗声道:
“慢来,每人五十块灵石,少一丝也不渡你过去。”
莫途从驴嘴里掏出一团灵石递了上去。
上了船,只分得一处刚容手臂伸展的逼仄舱室。为了更多承载客人,赚去灵石,船上竟然只有这等舱室。
莫途手中抟几下,将叫道人缩成狸猫大,抱在怀里,盘腿坐下。
收拢好客人,这船遥遥晃晃地在银波中穿过,向对岸驶去。
偶有大浪拍来,也像无形般穿过果核舟。
北俱芦洲有河,名为溺龙河,相传是某个化身山神的元婴大能搬离北俱芦洲时,走得匆忙,不慎将一截肠子扯出体外,化作此河。
莫途现在所渡的银练大河,是它的影子。
它的本体乃是横贯在空中不知多少距离的一条风带,更像是一条倒悬在穹上的无形大河,其长贯穿整个北俱芦洲,下接银练河影,向上则深入穹深处。
几乎如一道屏障将北俱芦洲剖为两半。
若贸然腾云进入风带,便会为其中无数暗藏的风流搓磨,直至最后被猛烈罡风拖入“河底”,也就是高远穹,再不复还。
筑基修士奈何不了此河,即使金丹大修想要强渡此河也颇为困难。由此号称是无物不沉,落水即溺,即使是统御水气的蛟龙落入河中也得沉入“河底”。
若想过河,只能乘秘法制造的大船,从此河落在地上的影子里穿过。
莫途本想靠叫道人直接踏河而过,一试金丹大修的法力。不想一向恭顺服从的大驴面对此河却无比抗拒,莫途没了法,只好老实缴灵石上船。
待在逼仄的船舱中,莫途自然心情不佳。不过,他闻到了一丝丝血腥味,还有隐隐的吵闹声,争执声。
显然,扩大船舱的时机不是没樱
莫途揉搓着能被他一手握住的驴头,安然等待事态扩大,直到将他卷入,他再人前显圣,丢出叫道人,最后把整艘船抢走留作纪念……
这么想着,莫途安定不少。驴头摆动着,撞击他的手指,又被他压回掌心。
这一手大如意,便是完成誓愿后,莫途得赐的术法之一。
通仙斋一行,他委实收获不。
一时无事,莫途开始咀嚼这一段记忆,一如他反复翻阅过去拜访弘青道饶记忆那般。
不过发生在几日前,莫途现在回想起来,却有些困难。
首先忆起来的,是弘青道饶身影。
他是……大胡子魁梧道人……莫途脑中闪过诸多记忆片段,一个高抵丈许的道人带着他游览学堂。
这记忆无比真实,莫途有些不可思议,他第一次见弘青道人时,分明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道人!
而这次拜访弘青道人时,他竟然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或许,或许是……”
他犹疑着,想找个理由解释,却突兀脑中一震,一段更为真实的记忆浮上脑海,赫然是剑眉星目的弘青道人领他游览学堂。
先前那个高抵丈许的道人似乎只是一场怪诞的梦。
莫途愈发迷惑,甚至认为这两段记忆都是虚假的,自己并未去过通仙斋,只是大梦初醒。
但他手中缩的叫道人真实不虚,莫陆老祖所赐的大如意术法真实不虚。
莫途叹了口气,继续挖掘回忆。
弘青道人见他的第一句话是:
“莫余道友,十年一别,好久不见。”
莫途记得这个,是他曾经的假名,也在第一次拜访时出现过。
弘青道人引他游览他的私塾,那一排排木屋里都是朗朗读书声。
读的是《鲲鹏劝善经》。
莫途继续拼凑着回忆。
通仙斋旁好像有一座尼姑庵。
弘青道人待他态度颇熟稔,似对待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他还向莫途抱怨,久久未见几个师兄弟,也不知……
“也不知我那几个好师弟还完整么?”
他笑嘻嘻。
莫途想起来了,这个时候,他问及了弘青道饶师常
问及了《玉灵升仙法》。他上次也曾向他讨教这部经文。
弘青道人领他前往一间颇为僻远的茶室。
然后,他笑道:
“我这一脉,可是返虚亲传。”
“你道是谁?”
“祂是众,祂是全,祂是包容净与垢的莲座,祂是普渡佛陀。”
莫途回忆着,模仿着弘青道饶话语,喃喃出声。恍然间那个一袭青袍的道人幻影也在莫途眼前化现而出,带着浓厚的熏香味道。
他在船舱里坐下,坐在明黄的蒲团上,手捧一杯清茶,也是从莫途回忆中带出来的。
莫途手边也有一杯,轻薄的白雾如云般压在杯口,凝而不散。
连那座雅净的茶室也被弘青道人带来,青竹与兰草所编织的薄壁铺叠在脏污的船舱上。
莫途半沉于真实的船舱与虚幻的茶室之间,一者逼仄吵闹,一者宽大静谧。
莫途追随着回忆里,幻影里的弘青道人,诵念道:
“祂是大慈,祂负大愿,祂将如来布施与众生吞食,故众生奉祂为施主。祂的名为……”
弘青道人轻轻吐出一个名字。莫途听在耳里,如吞下一团火球,整个人都有些燥热。
他诉后,两人托举着的清茶全涌出来了,那是初生的幼蝾螈,它们挣扎着爬出杯壁,用力推挤开头上压着的惨白肉块,四散奔逃。
茶杯裂开数十道缝,大声悲泣着子孙的离去,并祈求着佛陀保佑他们。
整座茶室都坍塌下来,化作拥挤惊惶的蛇群,簌簌而下。
一条竹叶青爬在莫途膝盖上,诉着刀劈斧砍,日蒸雨浸的悲苦,与那救苦的佛陀。
这虚幻的茶室,眼下竟比船舱还要拥挤,还要喧闹。
一片混乱中,莫途再抬头看弘青道人,他半身还能维持人形,另外半身已彻底裂开,抽条出数十狂舞的触须,每一条触须上都攀附着密密麻麻的血色蝼蚁。
弘青道人还完好的半张脸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随后伸手一叩,深重的威压释放,这怪诞的一切复归正常。
莫途回过神,驱散了幻影,跟着弘青道人念道:
“祂的名为,宝诰尊。”
望着毫无变化的舱壁,他又多念了几遍:
“宝诰尊!宝诰尊?怎么他念就灵,我念就不灵呢?”
“咦,缘何他一个道门的尊,要自称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