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莫季运起法力,矿镐砸在狞恶的赤红人脸上,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洞壁上,一颗人头被他凿下,坠落,又在尖锐厉鸣中弹起,撞开摇摇欲坠的护体灵光,撕去他膝前的血肉,方才化作一摊怨怼的脓血。更多的人脸补了空当,钻出来,头叠着头,耳贴着耳,对着他威吓。
分明还搁着一臂距离,可在幽绿的烛光描摹下,这层叠人头那张扬的影子几乎要压灭烛火,将莫季吞下分吃了去。
“嘎吱!”
又有三颗人头敲落。臂膀震得发麻,腰腹多了些咬痕,晃了晃因法力枯竭发昏的脑袋,眼前模糊的重影统归一处。循着那一丝不谐的音调,莫季瞧见了几张人脸獠牙间下淌的汁水。
猩红的汁水滴下去,落在人头所化的脓血上,立腾起一丝青烟。
那是他的血。
莫季麻木低头,检视那柄矿镐法器。
法器无碍,只是他被啃去一根指节。
他敲敲腰间宝囊法器,也已干枯发裂。最后一块灵石,乃至此法器最后一丝灵光都被他榨取干净。
他转头,坑坑洼洼,沾满脓血的洞壁一直向后延伸。他费劲转头,才瞧见先前由机械开凿的平滑洞壁。
已凿出三丈。
而细听,更远处的坑洞里,无不是筋疲力尽的掘鼠氏族的怒嚎声,挖掘声,金铁交击声。
还有洞中人脸的怪诞嚎叫,或暴怒,或痴笑,浑不似人声。
是时候摆脱这具皮囊,前去侍奉膏宴老祖了。莫季心底腾起此念。
“大吉,霞举飞升!”
莫季如一口老旧的风箱,嘶哑的吼声一度掩过狞恶的人脸。
护体灵光散去,不再压制后,忿怒自莫季浑身啃咬伤口灌入,于是怒火愈燃愈烈,烧得他浑身经脉,也将每一分法力蒸腾出来,一齐注入紧握在手中的矿镐中,令它爆发出灼热的光彩来。莫季见过这光彩,那时,他只是个恍惚懵懂的童子,矿镐也只是匠人炉中一块初俱形貌的器胚。
矿镐挥下,如流星在昏暗,又不知潜藏多少恐怖怪影的际爆燃。
占满洞壁的人脸崩碎,和莫季手中的矿镐一齐化作血红的星子,像是烟花戏法,片刻爆燃后,空留一面光洁的墙壁。
“地鬼涌出前,还能……掘半丈。”
莫季颓坐于地,脓血与他血肉接触,激起的青烟掩盖了他的面庞。而莫季已无力再驱开脓血,更遑论施法挖掘土石。
不待他喘息片刻,新的人脸极为反常地涌上来,重新占据整块洞壁。
先前尽做白用功。莫季疲惫得连一丝懊恼的情绪都未浮现。
而很快,隔着朦胧的青烟,莫季发现更不寻常的情况。
不似先前怨怼痴语,这满墙的人脸体谅地冲他微笑。
莫季拂去掩面的青烟,恍惚撑着一处硬物,勉力站起身来。
是了,无错,那占满洞壁的人脸此时如高僧大德,面露慈和笑意。
甚至方才正是一颗人头挺出臂许距离,凑近莫季,却并未啃咬他,而是支撑他站起。
莫季觉得颇不真实,明明度化人脸的机器都已损坏,又何来这一批谦恭的人脸。
半点怨怼也无。
甚至怀疑自己已陷入走火入魔后的幻梦中,他犹疑抬头,以为下一刻这幻梦会给他演化出膏宴老祖驾云相召的盛景。
然而,全身的剧痛提醒他,这不是幻梦。
他犹疑着,将还能动作的左臂挥下去,拍在一张高僧脸上。
“啪嗒。”
那颗人头脆如沙土,噙着淡笑散去,还留下一处坑洼的孔洞,并无人脸填补上来,但能隐隐瞧见岩层里的眉眼与笑纹。
莫季挪着步子,将离他最近的那些平和欢喜的人脸一一拂碎,轻易开出一处一人高的浅洞来。坑洼的浅洞里,那些人脸冲破蝉翼般的岩壁,又冒了出来。
其余人脸不声不响,面带鼓励,莫季在它们眼下,像是蹒跚学步的幼童,初出茅庐的学徒。
“继续挖掘。”
莫季摇晃着,佝偻着腰,真像个大老鼠般,在人头人脸堆积出的尸山里挖出一条道路来。
不过短短数刻,莫季前掘的距离便远超数日之和。
然而,莫季却无半分喜意,因为,一丝丝不知来由,却又不断壮大的恐惧逐渐攥紧了他的心脏。
从默笑的人脸中,从拂去尘土的左臂上,从渗进洞窟的脓血中,从不断前进的脚步中,周遭似化作修罗鬼狱,狞恶的鬼神像倾倒热油,搬运巨石般,将层层深重的惧意压入他的体内。
莫季曾听擒偶楼的童子闲谈,那些由他们制造的机械必有一口神通匣子,装有预刻的敕令符咒。即使是再微不足道,再莫名其妙的敕令,只要装进匣子里,机械都是万般无法违得,必须执行下去。
莫季恍然觉得自己体内也有这么一口匣子,刻满了膏宴老祖的敕令符文。而如今,一条莫名其妙的符文顺着浸透他全身的恐惧从匣子里钻出来,裹紧他的皮肉。
他读懂了这一道敕令:膏宴老祖令他快跑,逃得远远的,逃到地面上,逃到云端上,永远不要再回到地下。
只是他毕竟不是机械,他可以违背刻在体内的敕令。
莫季舔舐发抖的嘴唇:
“老祖有令,着掘鼠氏族五千人,掘地求宝,献于座前。”
“挖!”
他被深重的恐惧和严重的伤势压弯了腰,趴伏于地,神智也渐渐模糊,仿佛从人退化至兽。
他攀着下渗的脓血,甩着高凸起的脑袋,将堵在身前的人头抵开,往下爬。
那些得了欢喜,不再怨怼的人脸围绕着他,渐渐生了些变化,于朦胧中,莫季瞧见些熟悉的眉眼。
“族长,莫鸠,莫闵……”
一张张,一颗颗,都是那些和他一齐被困在这暗无日的洞窟中挖掘的掘鼠氏族,都是他的同伴手足。
它们贴着他,鼓起微风,洗涤他的疲倦,又舔舐尽他身上的血痕,理顺他的毛发,尽量让他好受些。
在不断侵袭的恐惧下,莫季愈发欣快,氏族手足俱在,又有何惧?
他继续掘着,不断做梦,在一段段回忆里跳跃,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当他从梦中醒来时,有时能见到一颗难辨人貌的头颅将他拱碎,有时舔舐着一头恶兽的毛发,更多时候挥动四肢,不断向下方掘去。
复行数百丈,恐惧消失了。
莫季抬起头。
“我看到了……我的脸。”
莫途从幻梦中醒来,眼前是莫季死灰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