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城。
一场残酷血腥的大战,终于迎来了终结。
没有承受多少波及的城内,等到城外战事一结束,便重新喧闹起来。
生活在幽州这片苦寒之地的百姓,就是这样。
他们就像是生长在城外那片广袤大地上的野草,寒风或许能让他们枯萎。
可只要一缕春风吹来,他们便能再次挺直腰杆,立于这片天地之间。
并为这片满是疮痍的天地,重新带来绿意盎然的勃勃生机。
此时和煦温暖的春风虽然未至,依旧寒风凛冽。
但这一场由他们君侯坐镇、亲手抵定的大胜,却是胜过那这世间任何春风。
所以当那从北方草原吹来的寒风穿过洞开的城门,吹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不但没有感到什么彻骨的寒意。
反倒是满面红光的迎着寒风,大步走出城门。
不需要小心翼翼,更不需要战战兢兢。
因为这是作为战胜者一方的步伐。
陈大扛着铁锹昂首阔步地往城外走去,明明是干瘦的身形,竟让他走出了几分威风凛凛的感觉。
旁人见了也不觉得他这般模样有什么不对。
毕竟谁让他有个了不得的好友呢?
韩昭,韩三郎!
那可是君侯目前承认的唯一同族!
这身份在别的地方还不好说,可在这冠军城中却几乎与皇亲国戚等同。
不过好在这陈大也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平日里虽然总喜欢拿自己跟那韩三郎过往的情谊说事,却从未真个替自己那早已今非昔比的好友添上什么麻烦。
至于虚荣心?谁又没有呢?
一旁同样扛着铁锹的老丈,看着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行了!走快点!这般磨磨唧唧的,对得起君侯予你的吃食、银钱?”
一战过后,许多人不知不觉地换掉了过往的‘侯爷’称呼。
而是以不那么亲近的【君侯】代之。
侯,只是爵位。
可君,却是主君。
这一点变化虽然微妙,可却也是人心的显现。
“这话在理,是得快点!”
陈大闻言,赶忙脚步。
与别处不同,给官家干活儿,竟还有吃食、银钱!
甚至就连这干活的铁锹,也是城中工坊融了那些蛮族兵器,加急赶工出来,免费发给他们的。
这可是他们过去闻所未闻的稀罕事情。
要是这样还不能让他们为之卖命,那他们还是人吗?
陈大与那些懒汉不同,他是有羞耻心的。
旁人对他好,不数倍报之。
总觉得心中有愧。
而君侯不但予他衣食、住所,更有如今的活命之恩。
如此厚恩,就算是让他舍命相报,他也不觉得亏了。
只可惜他命不好,没有修行的天赋。
拿不动刀枪,上不得阵前,否则定会舍去性命,替君侯奋勇杀敌。
所以在听到身边老丈看着那些以白布殓在道旁的将士尸体,唏嘘感慨道。
“多好的儿郎啊,就这么死了……”
“太可惜了!”
陈大忍不住反驳道。
“可惜什么?”
“能为君侯尽忠!马革裹尸,乃大丈夫毕生之荣耀!”
“我想死,还没这个机会呢!”
这已经不是陈大第一次这么说了。
老丈之前以为他这个是隔空拍君侯的马屁,为此还嘲笑过几次。
可听得多了,才发现这贼鸟厮是认真的。
此刻再听他说出这话,老丈不禁摇头叹息,低声道。
“为什么要死?活着,不好吗?”
或许年轻的时候,他也曾轻视生死过。
可随着年岁的渐长,才知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只是他这话说完,不等陈大再次反驳,一道曾经熟悉、如今却是有些陌生的声音,忽然接过话头。
“总得要有人死,他们不死,你们就得死……”
听到这话,老丈怔愣自语。
“所以他们是为我们而死的?”
这话说完,他才霍然抬首,望向身前那道身披甲胄的身影。
“三郎!”
这一身甲胄,配上腰间按着的镇辽刀。
若不是那张憨厚的面容太过熟悉,老丈差点没认出来。
韩昭,也就是韩三郎。
看着老丈这副震惊、错愕的模样,轻笑道。
“怎么?这才月余不见,就不认得了?”
确实有点不敢认。
回想起当初几人在一起时,韩三郎木讷老实、胆小怕事的模样,再看此时那双锐利的眉眼。
这变化实在太大了!
说句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老丈闻言,讷讷尴尬一笑。
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话。
韩昭也不再逗弄他,转而看向一旁的陈大。
只见平日里常把‘三郎’挂在嘴边,逢人就炫耀的他,此时却是有些畏缩、局促。
直到见韩昭看向自己,才讪笑着打了个招呼。
“三……三郎……”
说着,看着韩昭这身明显不是寻常士卒的甲胄,赶忙改口道。
“韩军候!”
短短月余不见,昔日城头杂役已经是统领五百人的曲军候!
这等际遇,在他们这些寻常百姓眼中,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声传奇。
可听到陈大这声‘军候’的韩昭,眸光却是微不可查的一黯。
升得快,其实与他恰好姓韩关系并不大。
而是因为死的人太多。
伍长死了,活下来的人,自然也就成了伍长。
什长死了,剩下的那个就是什长。
以此类推,他如今的曲军候之位,如何得来,不问可知。
想到那宛如炼狱的九日血战,韩昭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把柄。
可当看到陈大眼中的畏惧,他还是露出了习惯性的憨厚笑容。
“陈哥见外了,还是叫三郎吧,我听得自在。”
只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韩昭再是如何表现,也无法消除、掩盖这些变化。
不过故人难得相见,以后或许还会渐行渐远。
想到这里,韩昭冲着道旁的简陋茶肆,作势邀请道。
“天冷,三郎请二位喝杯热茶,如何?”
两人捏着手中的铁锹,表情犹豫。
韩昭见状,笑道。
“放心吧,不差这一会儿。”
这天寒地冻的。
城外那些堆积成山的蛮族尸体,一时半会儿地也清理不完。
按君侯的说法,让他们干这些。
无非是寻个由头给他们发些钱粮罢了。
至于更深的缘由,韩昭一时也没能想透。
不过这些暂时不重要,他只知道这喝杯茶水的工夫,耽误不了多大的事情,这就够了。
陈大表情有些挣扎,显然是既想跟三郎亲近一二,又怕耽误了自己向君侯尽忠。
还是身边的老丈扯了他一把,他才咬牙道。
“便饮一杯!”
三人落座。
韩昭的甲胄铿锵声,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害怕之意。
反倒是用崇敬的姿态,向他拱手示意。
韩昭歉意一笑,“叨扰了。”
君侯说过,有些东西既然是用血肉换来的,就不能轻易舍弃,更要倍加珍惜。
念头倏忽转过,韩昭下意识挺拔了身形。
一旁的老丈见状,忍不住感慨道。
“三郎,真的是不一样了……”
韩昭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在点了三俩佐食的糕点后,亲自替二人奉上热茶,以茶代酒道。
“过去承蒙二位照拂,三郎铭感五内、感激不尽!”
韩昭之前体弱,当初北上途中,感染了风寒。
若不是二人照顾,身死倒不至于,却也肯定要遭大罪。
至于其它的照拂,韩昭就不细提了。
总之,这一切他都记得。
而看着韩昭浑不在意地将滚烫热茶一饮而尽,两人嘴角抽动了一下。
低头望着身前的茶盏,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好在韩昭适时看出了他们的窘迫,又是一番玩笑后,这才打破了尴尬。
而这时,陈大终于忍不住问道。
“之前不是听说你入了六扇门吗?”
“怎么这一转眼……”
韩昭闻言,怔愣了一下,随即也是忍不住失笑一声。
“怎么?现在这一身甲,不比在六扇门威风?”
陈大讷讷一笑。
‘可老子之前一直在吹你在六扇门如何如何啊!’
‘你这突然来这一出,以后老子想吹都不知道该如何下嘴了……’
韩昭自然不知道陈大心中所想。
可他还是将这段时日以来的经历,讲述了一番。
如何确认他与君侯的同族关系,就不细说了。
毕竟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之前在城头那次,他只远远见过那位族弟,话是半句也没说过。
正如陈大刚刚心中所想,那叫一个‘想吹也不知道从何处下嘴’。
韩昭心中苦笑,顺势将话题转移,只说自己如何由六扇门转入军中。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有些曲折。
一开始,凭借着那份血脉馈赠,他确实是去六扇门做了个清闲文书。
可他运气实在是好!
没过几天,虞阳郑氏作乱,六扇门奉命剿之。
又因为姓韩的缘故,这等天大的好事,上面自然不会忘了他。
就这样,一个毫无修为的文书,竟直接获得了这泼天的造化。
只一夜间,便从一介凡俗瞬间跨入先天宗师的韩昭,很是扇了自己几个巴掌才确信下来,这是真的。
在这之后,他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在经过一番挣扎纠结之后,他终究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弃笔从戎!
原因无它。
只因为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六扇门就是自己那位高不可攀的族弟,豢养的鹰犬爪牙。
也因为他姓韩的缘故,但凡脏活、累活,等闲不可能让他沾手。
以免日后污了自己那族弟的名声。
这样一来,他还怎么立功?还怎么往上爬?
还怎么抓住这从天而降的天大机缘?
所以有些选择,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韩昭浅饮茶水。
由于很多东西涉及隐秘和得失计较的缘故,他说得含糊。
所以这一略显曲折的过程,就显得有些单薄。
这也导致老丈很是为他扼腕叹息了一阵。
毕竟在他看来,待在六扇门中做个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清闲文书多好?
可不比如今这刀头舔血的情况,强上太多?
他可是记得,这小子过去最是怕死。
之前修葺城墙时,他就看出来了。
这小子整日担心蛮狗南下,担心得都快魔怔了。
韩昭闻言,只是淡笑,也不解释。
他是怕死。
可他更怕继续像以前一样,一辈子庸庸碌碌,有如蝼蚁草芥一般,一念丧之。
因为怕死,他选择了自己握刀。
因为怕死,他可以让别人先死!
所以当阵前临敌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般怯弱。
只是当陈大忽然用灼热的目光望向自己,并且说出那个请求的时候,韩昭还是怔愣了一下。
“从军?”
韩昭摇了摇头道。
“算了吧,陈哥。”
被韩昭拒绝,陈大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涨红了脸道。
“莫不是……莫不是你现在看不起你陈哥?”
想当初,要不是他处处护着他,焉有今日?
对于陈大的失望、愤怒,韩昭并不意外。
可他还是道。
“与好好嫂嫂过日子吧。”
有妻有儿,就有了牵挂。
做事就会犹豫。
而战场之上刀慢了一瞬,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运气。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位如今已然高不可攀的君侯。
那连续九个昼夜倒在城头的无数袍泽,就是最好的明证。
现在试想一下,若是自己如陈大一般有妻子还有一双儿女,或许他还真就安心当个清闲文书,混完这辈子了。
见韩昭态度坚决,陈大心中愤愤。
口中这本就劣质的茶水,更是越发苦涩。
狠狠灌了一大口,便再也饮不下去了。
霍然起身,怒声道。
“我知你今日发达了,便看不上你陈哥了!”
“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不沾你这个光了便是!”
说完,直接扛起了铁锹,便拂袖而去。
一旁的老丈坐立不安,片刻之后,终究是叹息一声,起身道。
“他就这个性子,三郎别往心里去。”
“我去劝劝他。”
说完,便直接去追陈大了。
被独自留下的韩昭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半晌也没有收回目光。
直到身前的茶盏,汩汩添续茶水的声音响起,才惊回了他的心神。
一抬眼,却见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这一席之间。
只一瞬间,他便被那张生得不似人间女子的绝美面庞,慑住了全部心神。
一时间,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好一阵之后,那绝色女子雍容一笑。
“族兄,这般盯着妾身,可是有些失礼了。”
听到这话,韩昭本就生得木讷憨厚的脸上瞬间涨红。
正欲解释之际,忽然一愣。
等等!族兄?
一瞬间,已经意识什么了的韩昭,背后一寒。
扭头一看,却见一张远胜自己的俊俏面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曾经在阵前颇为勇猛的身形,顿时一软。
“韩昭,不知是君侯当面!失礼!失礼!”
续完茶水,韩绍顺势递给陈文君一杯,然后才垂眼看着匍匐在地的韩昭。
片刻之后,韩绍笑道。
“族兄初次见我这妾室,故而仔细辨认一番,也是寻常事尔。”
“何故这般惊慌?”
说着,韩绍袖间拂动。
“一家人,不用动不动就跪,起来吧。”
只是多看了自己女人两眼,韩绍倒没有这么小的心眼。
而他这般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却让韩昭心中生出一股暖流。
带着几分感激与后怕起身后,没等他开口。
韩绍却是饶有兴趣地问道。
“今日得见故人,感觉如何?”
韩昭沉默了一瞬后,终究是道。
“不甚唏嘘。”
韩绍饮了一口茶水,笑着安慰道。
“人这辈子就是这样,有人来,有人走。”
“你以后的路会很长,慢慢习惯就好。”
从未想到君侯会跟自己说这些的韩昭,一时讷讷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实际上韩绍之所以会说这些。
无非是这位所谓的族兄,着实让他感到了几分意外之喜。
随口提点几句,要是真的可堪造就,或许还能有大用。
除此之外,对于这位随手捡来、却真的未出五服的族兄,韩绍多少也生出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这就是潜藏在血脉中的那份牵连与因缘?’
韩绍心中感慨间,忽然抬眼望向了草原的方向。
既然就连一个隔着代的同族兄弟都有这种感觉,那……
承载了自己直系血脉传承的小东西,又该是何种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韩绍忽然有些后悔。
前些天斩杀始毕之时,或许自己应该上山当面见一见他们母子的,不该那般来去匆匆。
念头转到这里,韩绍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幽幽起身,牵着陈文君那只宛如无骨的柔荑,向茶肆外走去。
在路过这位血脉同源的族兄时,韩绍脚步微顿。
“准备一下,不日随我北伐草原!”
能带就带一带吧。
至于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了。
这一刻,被牵动了几分心思的韩绍,终究还是心软了。
“喏!”
韩昭激动叩拜,大声应喏。
“君侯放心!昭断不会让君侯失望!辱没我韩氏门风!”
不错!
确实是个聪明的。
至于说……
韩氏?
韩绍颇感意趣的莞尔一笑。
“勉之、勉之……”
说完,带着陈文君只一步便消失在这处简陋茶肆之内。
从始至终,这茶肆之中的茶客都未曾察觉那位高不可攀的君侯竟屈尊在这简陋茶肆,饮过一杯劣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