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桌对坐,彼此沉默。
万俱寂中,忽然听到外面马蹄声响,张崇义侧身将窗户推开一线,看到街上涌来一队队铁甲鲜明的精骑,在大张旗鼓的搜寻着什么。
附近的房顶上,不时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高手跳来跳去。
张崇义终究是按耐不住好奇心,心翼翼询问道:
“这位女侠,你叫什么名字,到底犯了什么事呀?能不能跟我?”
回答他的只是沉默,美女连姿势都不曾改变。
“女侠,美女,你句话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很难做呀。
我甘冒奇险打晕武英阁高手,又留你在房内,要是被他们逮住,估计会死得很惨,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让我死也有个念想。”
或许是已然想通,美女的表情略微松动,深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少年缓缓道:“我不是不想出我的名字,我怕我一旦了,你会被吓死的。”
张崇义已有心理准备,坦然道:“你不妨吓一吓,看看我的胆子到底有几斤几两,会不会被吓死。”
“我叫郦宛丘。”
嘶!一口凉气涌进胸臆,他突然感到牙疼,很快蔓延到头疼和蛋疼,双手揉搓着太阳穴,严肃地确认一遍:“是那个郦宛丘?”
自称为郦宛丘的美女道:“底下只有一个郦宛丘,独一无二的郦宛丘!”
半个月前,在一家酒楼里,张崇义曾经听书先生讲过郦宛丘的故事。
郦宛丘,潭州郡守郦元乐之女,今年十七岁,生的国色香,有倾城倾国之容貌。
今年元宵节的青梅煮酒评上,当世第一名士许鹤评选出四大美人,号称“东梅”“西竹”“南丘”“北岭”。
南丘,郦宛丘。
由于她的艳名远播大江南北,皇宫里那位子闻风而动,一道诏书下到潭州郡,欲纳宛丘入宫为妃。
宛丘的父亲、潭州郡守郦元乐接诏大喜,屁颠屁颠安排送女进京,派出多达七百铁甲护送。
车队所到之处引起轰动,无数春心荡漾的少年中年老年老色批,都想亲眼目睹“青衫宛丘”风采。
最近一个月,大旗王朝茫茫万里疆土,郦宛丘的车队乃朝野江湖焦点,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不是已经被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预定,即便是有七百铁甲贴身护持,这支车队恐怕很难到达永安城,半路就会被野心勃勃的诸侯拦路打劫。
然而那位名动朝野江湖、即将成为子女饶绝代佳人,此刻坐在他的面前。
傻子都能猜到,她是逃出来的,难怪那些武英阁的高手要追捕她。
“怎么,怕了?”郦宛丘有些幸灾乐祸。
张崇义不由为之气结,愤愤道:“郦姐,郦女侠,你逃就逃了,钻进哪个房间不好,偏偏要钻进我房间?这不是移祸江东吗?
我刚刚救了你一次,你不思报答也就罢了,怎么还来连累我呢?
你要是被朝廷鹰犬从我房间搜出,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必死无疑。”
郦宛丘呵呵冷笑道:“怕死?那你直接把我送出去吧呀。”
张崇义撇嘴道:“送?怎么送?我刚打晕四个武英阁的狗腿子,这时候去自投罗网么?
就算此时把你交出去,他们也会把我大卸八块,难怪别人都红颜祸水,这可不就是祸水。”
“呸,你才是祸水。”郦宛丘用手抚摸鬓角青丝,又去斟冷茶。
张崇义没有点亮烛火,房里的光线有些黯淡,好在门外还有过道上的灯笼,窗外还有明亮的透过纱窗。
待见张崇义陷入沉默,郦宛丘饶有趣味道:“这位哥,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张崇义神不守舍道:“姓张,字甫田,你就叫我张甫田吧,我是幽州人氏。”
张甫田是他行走江湖时的化名,毕竟张崇义这个名字有些敏感,容易被朝廷盯上。
两眼泛光的郦宛丘如同发现救命稻草,追问道:“你是幽州人,姓张?那你是否认识镇守幽州的张道冲大将军?”
张崇义眼中掠过异芒,沉吟片刻,摇头道:“不认识,我就是个破落的江湖游侠。”
顿感失落的郦宛丘神情黯然,仿佛醒悟到那根稻草终究不可依托,神色凄苦:“哎,我就知道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刚好能够遇到张家的人。”
被勾起好奇心的张崇义诧异道:“遇到张家人又怎么啦?你是皇帝垂涎的女人,镇北大将军敢收留你吗?
你今逃出驿站,可是在这座永安城里,你能去哪里呢?”
她轻咬性感的红唇,像是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张崇义乃侯门公子,一眼就瞧出这块玉佩像是宫廷之物,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估计价值不菲
她将玉佩轻放桌上:“这块凤形佩是那皇帝老儿派人赏赐给我的,西域贡品,触手温润,冬暖夏凉,市价至少可以卖千两黄金。我们做笔交易,你送我出永安城,这块玉佩归你,公道吧?”
张崇义撇了撇嘴,慢腾腾摇头道:“这种断头的买卖,再多的钱也是有命赚没命花。”
失落的郦宛丘收起凤形佩,冷笑道:“这不是一桩买卖,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要是被朝廷逮住,你也难逃一死。
只要你能送我离开永安城,我们都有活路。”
张崇义没好气道:“你的倒是轻巧,这里是什么地方?
铁桶般的永安城呀,御林军三千员,城卫军三万员,各衙门豢养的江湖高手满地走,你以为是你想走就能走的?真是异想开。”
郦宛丘幽怨道:“大哥……”
张崇义赶紧做个打住的手势,连忙道:“这位姐,在下今年十六岁多一点,再过两个月才满十七岁,貌似比你略一些,你别叫我大哥。
我这人生铁石心肠,你的美人计不好使。”
郦宛丘噗嗤娇笑,满脸不可思议:“你才十六岁?可是你明明这么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威武不凡,成熟稳重……”
张崇义双手怀抱胸前,摆出一副“这马屁拍的好,你继续吹捧,我乐在其直的无耻架势。
那副欠揍的表情立刻让郦宛丘失去了动力,拎起杯子就要投掷,吓得张崇义连忙摆手道:“别别别,手下留情。”
真是流年不利,怕啥来啥,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二人顿生警惕,张崇义隔着房门道:“谁呀?”
客栈胖老板的声音在门口悠悠响起:“公子,是我呀,掌柜的。我知道您还没休息,可否开门让我进来话?”
“有什么事吗?”
“公子,您开门话吧,有事与您商量!”胖老板的语气近乎哀求,但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
张崇义与郦宛丘对视一眼。
在京城住店要登记户牒,他来的时候只登记过自己一个人,如今突然多出一个绝色美女,要是被胖老板看见,肯定会偷偷报官。
急忙示意她去床上躺着,蒙好被子,郦宛丘也怕被人发现行踪,迅速蹿进被窝,面朝里边以被蒙头。
张崇义打开房门。
门才半开,那胖老板鬼鬼祟祟挤进来,反手将房门锁上,扑通跪倒在地,抱着张崇义哀哀哀求道:
“这位公子,的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收留的那位客人是何方神圣,您不用告诉我。
我听今晚城卫军和大内高手今晚到处找人,已经搜捕了几条街,随时会搜到我这儿来。
瞧着他们大张旗鼓的架势,你收留的这位客人身份非同可。
的一家人在永安城谋生,得罪谁也不敢得罪那座皇城里的人,求求您大发慈悲,让那位客人赶紧走吧。”
心中巨震的张崇义,一脸狐疑地凝视着胖老板,很想把他的心肝脾肺肾看穿,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房间里藏着一个人?”
那胖老板道:“公子呀,你那位客人从窗口钻进来的时候,我恰好在外面打扫卫生呢,不心看到啦。”
张崇义自然不信他的鬼话,抬头四处张望,冷冷道:“真是鬼话连篇,我要是没猜错,这些客房应该藏着一些听风筒吧,你在偷听墙角?”
他曾听人过,一些从事情报交易的江湖中人,会在客栈里装着窃听的听风筒,在隐蔽的地方藏着竹筒,一头连接客房,一头连接老板的暗室,便于老板偷听客饶言语。
那胖老板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张崇义冷笑道:“你都已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怎么不去报官呢?”
那胖老板叹道:“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人,没领教过这些京城兵痞的手段。
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客栈里藏着他们想要的人,不管我是有意窝藏还是无意留宿,不管我有没有首告,都会被他们整得家破人亡,他们可不会讲道理的。
这些皇宫里豢养的走狗都杀人不眨眼,刑部衙门都不敢招惹他们。在这永安城里,他们是无法无的大爷,比还大。”
倒吸凉气的张崇义道:“难怪世人都这太平日子过不了几,堂堂京都竟然没有王法。”
老板,不是我不想让她走,实在是外面风声紧,这位朋友根本就逃不出去。”
胖老板哭丧着脸道:“公子呀,我有个办法,我客栈后面有辆马车,你让那位客人偷偷从后门乘坐马车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张崇义冷笑道:“后门坐马车离开?哼,老板,你可真会做人,外面到处都是搜捕的御林军和大内高手,不定等下还会调来城卫军,就算乘坐马车离开客栈,又能逃多远?还不是会被逮住?
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她人离开客栈,就与你无关,她是死是活,在哪里被逮住,你都无所谓,是不是?”
满头冒汗的胖老板带着哭腔道:“公子爷,我这话是很无情,可我与您那位客人毫无瓜葛,为何要我全家老少陪他赴死?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是吧?”
张崇义哑口无言,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确实没理由把客栈牵连到这桩祸事里,可是如今他是骑虎难下。
郦宛丘摆明是赖上他了,他不能直接将她交给御林军吧?暂时想不出解决办法,除非她愿意自己跳窗出去自投罗网,她显然不会这样做。
他不知道怎么答复胖老板,眼珠滴溜溜转着,一脸的犹豫。
那胖老板恳求道:“这位公子爷,求您高抬贵手大发慈悲,给我全家老少一条生路吧!”
张崇义摆了摆手,沉声道:“掌柜的,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这位朋友好好谈谈,等会给你答复。”
那胖老板轻轻抹了抹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脸无奈的瞅了瞅床上隆起的被子,一副想不敢的表情,犹豫片刻,缓缓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开门走出。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估摸着老板已经走远,才关紧房门,迈步走到床边,郦宛丘掀开被子与他四目相对,愤愤道:“你什么意思?真想把我赶走?”
默默叹息的张崇义柔声道:“郦姐,你可是皇帝老儿心心念念的女人,只要进了宫,以后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是回去吧。
你留在这里是害人害己,何苦呢,我是孑然一身,被你害死只不过是烂命一条,可是客栈老板与你无冤无仇,连累他一家老少,于心何安?”
泫然欲泣的郦宛丘,清澈明媚的大眼睛里荡漾着楚楚可怜的泪花,惨然道:“我才十七岁,那该死的皇帝老儿都五十多岁了,比我父亲还老。
这老头子后宫三百多妃嫔,荒淫无度,醉生梦死,我郦宛丘凭什么明知是火坑还要跳进去,我可不想成为他豢养的金丝雀。”
张崇义劝道:“可是你这样逃跑,害我不要紧,害客栈老板一家不要紧,毕竟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但你就不考虑你的家人么?
这皇帝老儿见不到你,一气之下肯定会迁怒你的家人,弄不好要满门抄斩的,这昏君恐怕干得出来。”
郦宛丘咬牙切齿道:“满门抄斩最好,我那个父亲利欲熏心,一直把我当成升官发财的筹码,从来没把我当女儿看待。
我的家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少年老成的张崇义叹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你怎会对父母生出如此怨念?”
伤心欲绝的郦宛丘瞪着他道:“怨念?哼,张甫田,要是你有这样的父母,保管你比我的怨念还深。
从我长大成人起,他整不是想把我送给这个老头,就是送给那个老头,其中最老的一个,荆州都督的老爹,七十八岁,是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鬼,走路都要人搀扶,牙齿全掉光了。”
“啊?不会吧?这么变态?”感到匪夷所思的张崇义不断摇头,感到难以置信,“后来怎么没送出去呢?是良心发现了?”
“呸,他有什么良心可言?他压根就没有心,冷血动物,你以为他不想送么?
当时车队都已经准备妥当,我被他逼着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个自称什么半仙之体的清风山老道拦路,他对我父亲胡扯什么我命中贵不可言,这才把我留下来。
可是他也没消停过,从那之后,就不惜斥巨资,请无耻文人士子写诗撰文给我造势,宣扬我的美色。
他甚至托人买通宫里的太监,要不然那个只会躲在皇宫里酒池肉林的昏君怎会知道我的名字?一切都是我父亲的大手笔呢!”
对于习惯在边疆与戎狄厮杀的张家子孙,张崇义初次听到这些内幕倍感新鲜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