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霜花落于窗前,她凝眸,西边的垂日还没有全部收去余光。
等到波斯猫从膝上跳开,许栀赶紧离他稍远了一些。
李贤记得李斯早前的提醒,当下虽然张良可能不会死,但许栀已对他起了很重的提防心理。
李贤眸色愈沉,涌动着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过的情绪,他面色未改,顺着她的话道:“我早说过,杀了他最快捷的方式。不但少事,你所言的汉也……”
许栀一怔,蒙毅就在门外,要是报给嬴政,恐怕横生事端。她赶紧上前,拉了他的袖子,但李贤并没有停话,情急之下便抬了手,这才使他停下了后面半句。
她睁大眼睛,“当下还未统一,这话易惹起麻烦。”
她与他对视的刹那,却见对方眼神中的惊异不比她少。
李贤虽只说了个好字,但他此刻离她这样近,许栀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瞳中飘过了零星雪花,她掌侧边缘传来隐约触觉,她的脸上忽然染上一抹飞霞。
幸好,这是冬天,脸颊的温度过高,也不会被人发现。
“请君,慎言。”
她飞快地缩回手,站定后才续上话。
李贤将双手端在官服的大袖中,交叠在身前,微躬了身,一系列老成持重的动作,脸上却摆着个清隽的笑,“公主想通就好,臣愿为公主驱使,何故倚重他人?”
……他说得真诚,嘴里称臣,眼里还荡漾着模糊的笑意。许栀腹诽,之前在梅园抓她后颈的时可没这样客气,五十步笑百步。
许栀堆砌了笑,弯着眼睛,不假思索地回了个“是。”
“所以是何策?”李贤对她这样笑也当是不意外了,除了在嬴政与扶苏面前,其他时候非有所求,一般不会如此笑。
“本来,廷尉说的关键之处是让我找李由,但我想,你不是也会武功吗?想来骑射也定然不凡,我还是想请你相助。”
“父亲并不知晓我会武功。”
“但我和你哥哥不是很熟,”许栀抬起脸,又朝他一笑,“而且不是你,我不放心。”
李贤想,言外之意,她是只相信他了?
许栀想,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不能让他身处局外。何况事情成败对李贤来说并没有大的损益。怎么能让他袖手旁观?
许栀跟他说完全部的计划,李贤眸色更深。
她这是变相地在提醒他,背叛大秦,她绝不手下留情。
纵然会落下杀了自己老师的恶名,她也丝毫不在意。
李贤越来越感觉到事情的发展往着未知的方向一路滑行了。
“你在暗处,不会有问题。”
窗柩被门外的冬风拍打得嘎吱作响。
许栀上手从来都挺快,她一边说一边就摇了他的衣袖,像个真正的小孩儿那样去撒娇,还得寸进尺地企图让他留下参与此事的证据。
“你若不放心,你可以给我派个高手在我身边,我觉得我还需要可靠的人。”
李贤接下来的话一出,许栀才觉得谋臣脑子果然够用,他也不是那种很容易被这种计俩能骗过去的人。
“好了。”李贤倒是任由她拉,“你有意拉我入局,我推脱不了。”
一阵风从窗外钻了进来,冷得许栀一个激灵,成天关注这个,提防那个,出宫匆忙,手炉没带,披风也忘了。
许栀打了个喷嚏,“天气冷,届时可千万别手抖。”许栀半开玩笑道。
李贤起身去关窗户,他看到了门外站立的人,他想起了一个月前,这是调转了的场景,李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这是沉闷于心中的一种未知的较量。
而现在,他可以告诉自己,他暂时赢了。
在转身时,走到了许栀身边,她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件很厚实的深黑色大氅。
“咸阳又下雪了。可惜,很快就要见血。”李贤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残忍与锋利,但因为他的举动,他的话在许栀耳中显得温柔了几分。
看着他眼眸中仍有未曾化开的冰霜。
许栀拉住他披在自己肩上的氅,上面还带了些温热,她飞快转移了话题:“对了,有一事相问,廷尉明示我不要插手燕丹逃亡,这是何意?”
“燕国作为周王室老贵胄,已是行将就木,纵然燕丹回了蓟城也于事无补。况且目下不是灭燕之良机,避免勒其恐吓,引起燕国的警惕,使它再次依附他国。大王不会深入追究。”
“那荆轲?”许栀问。
李贤松快地笑了,“他回信说,他觉得燕丹与他道不相谋,不会与燕丹一道。不过,他说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个故人,打算晚些回秦。”
“故人?”
“他平日喜爱结交游侠,不日前还去云梦泽斩杀了只蛟,六国侠士中故人旧友很多。”
许栀点了点头,《博物志》中记录过荆轲斩蛟的神话故事,没想到还是真的,不过她猜应该是大水蛇。
“这样便好。你一定记得多催催他回来,少与燕丹接触,便少些危险。”
“还有燕丹的太子傅鞠武。田光,秦舞阳什么的,你都要谨防他们。”
“你也得把他的好友们给看好。”
“高渐离,没错,高渐离,他也挺难搞的,我刚说的这些人都有可能牵连到荆轲,你知道吗?”
李贤看到她在房中踱步,嘴里一直念念着这些话,拼命地想把她的所有信息一股脑倒给他。
轻柔的黄昏余晖从薄如蝉翼的纱窗中浸透,漫漫了霜雾的冷气,搅动了屋内的熏香,余光眷顾她的发梢,她的衣袍,她的眼眸。
不知怎么回事,他似乎觉得信任这种他从前的世界观中最为不可取的东西,让他想要尝试去倾注到她的身上。
“李贤,你在听么?”许栀话音刚落。
终于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臣来接公主回宫。”
张良并未直接进屋,只在门口的台阶下言简意赅。
许栀看到张良覆雪而立,他的发上洒落了些雪,似乎是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了,不可否认,张良与雪地非常适配,他手上拿着一团赤红,又可见白色氅衣下着了秦国的官服,令他格外像一只孤高凛然的丹顶鹤。
他看她的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险恶。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告诉自己不应该心慈手软,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李斯的话。
李贤把门打开的瞬间,张良先看到的是那个朝他拜礼的身影,他觉得手上的东西变得有些沉重。
他看到嬴荷华身上盖着一件有些大的官制大氅,黑氅有些长,末尾垂到了地上。
“老师。”许栀先对他拜了个简单的见礼,便朝他走了过去。
“让老师走一趟,又让老师久等,耗费了老师时间,辛苦。”
“臣与廷尉方才商议了些旧事,没有耗费臣的时间。倒是公主逗留许久,不过,晚间将功课完成便是。”
张良说话的语调很柔和,不同于秦的直接粗犷,也不似楚的弯弯绕绕,而是一种小山岭般的起伏得当,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很舒服的那种缓和。
听到旧事,她的眼神暗含了刀子,在蒙毅面前,在李斯府上,不得不维持着对张良的客气。
“老师能时刻记得您是我的老师,我很欣慰。”
张良对她的眼神置若罔闻,特意看了眼李贤,“既然要离府,公主身上之物乃是官氅,明日当还。”
许栀顿了一下,觉得确有不妥,便自己动手解了垂在手边的系带。
李贤还没来得及开口。
张良让许栀的侍女接过他手中所拿之物,侍女阿月在黑色大氅离身的瞬间,给她把这件赤红色的披风系在了身上。
她本是要看张良的反应,无意间撞入了李贤和张良的对视。
这两人今日怎么怪怪的……
她疯了才会往张良会安好心上面想。
她朝蒙毅道:“蒙毅,荷华把事情都问清楚了,我们回宫吧。”
“公主多礼,此臣分内之事。”蒙毅道。
许栀上车时,回身笑着看了李贤,朝他挥了挥手。
金色的黄昏化为了整片天际,咸阳四门箭楼巍峨拱立,拱卫着秦王宫浩大的殿宇。
许栀却不知道,去雍城的路上,会如此曲折。
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是一句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