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县。
原本勉强能称得上一句安宁祥和的小县城此刻被焦臭味儿笼罩,火光冲天,人影散乱,到处都是四散逃窜的人,到处都是血迹和散落的肢体粮食以及布帛银钱。
在今日之前,没人想过六安县这么一个小县城竟然会被屠城!更叫人胆魂皆散的是,屠城的不是草原上那些蛮族,而是来自内地的流民!是他们的同胞!是大黎人啊!
“咯吱吱——”
李晟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的从藏身之地往外看。自从三日前那些流民冲关,父亲就已经察觉到不对,然而六安县还有守备军三千,按理说应该不会惧怕这些手无寸铁而且还被饿的连个人样都没有的流民。可事实上,情况就是如此戏剧性,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民竟然冲开了六安县的城门,而且将这里的一切都毁坏了!
他的父亲,做了十年六安县县令,早已将这座城当成自己的故乡,平日里不说殚精竭虑,也是忠心耿耿,即便城破,也不肯离开,以身殉城。
李晟现在还记得那日流民们用自己的尸体堆成高高的城墙,让身后人踩过去工攻城,守备军却还没有来的时候,父亲站在城墙上看着一个驰援的官道,长叹一声,自刎殉城!
而他本来已经被家中忠仆带着准备从侧门离开,但谁曾想到,侧门竟然也被那些流民堵住了。李晟从不知道,原来人被饿久了,会变得那么可怕,那些流民刚一进城,直接就拽着站的最近的人撕咬起来。
那简直不像活人,肿胀的脸,高高鼓起的肚腹,干枯的四肢,尖利的指甲……
不,那本来就不是人,那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出城的路被堵住,好在城门被破之前,父亲已经将这里的情况飞鸽传书给北漠军将军。但李晟却看的很清楚,放飞出去的七只鸽子都受到了弓箭以及苍鹰追击。有六只当场就掉了下来被流民们一哄而上抢吃了,剩下的一只摇摇晃晃的朝着北方飞去,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离开,究竟是飞走了还是被抓住了,他心里也没有底。
现在,忠心的仆人已经尽数走散或死去,他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在短短一日里迅速长大。他知道,今日之事,守备军绝对脱不开关系,父亲早就派人联系守备军将军,却直到城破硝烟四起,都没有一点儿消息。
他怎么能不恨呢?他的父母亲人,都没了啊!他恨得简直牙痒痒!
这会儿李晟藏在粪车旁边一个脏兮兮的恭桶里,或许是因为太臭了,就算是那些饿昏了头的流民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若是放在以前,虽不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也算小有家资的李晟就算死也不会触碰这等污浊之物,但短短一日,这孩子的想法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现在正就着这恭桶的一道小裂缝往外看。他在想办法离开,以如今城内被破坏的速度,若是再不离开,也免不了被找出来的噩运。这些流民中一些格外强壮的男人正在四处搜寻自己这个县令大公子,因为他带着父亲的官印!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个浑身枯瘦只有肚子高高鼓起的男人手里拉着一个干瘦到叫人觉得他已经死了的男孩儿,捡起路边一块儿沾染了泥沙的饼子,带给塞给那个小孩子。在来的路上他们两个嘴里就没停过,不停地塞着各种各样的食物。不仅仅是他们两个,所有进来的流民都是如此,他们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将整个六安县百姓储存的粮食都翻出来,连生的都嚼吧嚼吧吃了。
此刻他们的肚子,也说不清是因为吃观音土吃的,还是刚刚吃食物吃的,总之,看起来大的很。
那个小孩子刚塞进嘴里吃了一口,就弯着身子吐了出来。吐了一地红红白白的东西,难受的直哭。
“爹,我肚子胀,我饿……”
那个父亲也没有法子,他捡起孩子吐出来的一小块儿饼,直接塞进嘴里,强逼着自己咽了,就要拉着孩子离开。然后他就僵在那里了。
“噗嗤嗤——”
李晟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腹泻声,是那个父亲,可他泄出来的直接是血!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时间,本来还可以走路的大人直接就没了声息,剩下那个孩子哇哇大哭,却也只能听见很微弱的呜咽声。很快的,连呜咽声也没有了。转眼之间,就都死了。
李晟看着这一幕,心口一口郁气噎在嗓子眼儿里,他很想恨一些人,但是该恨谁呢?他想恨这些破开六安城的人,想恨这对父子,但他们却死了。他现在,好像也没有个被恨的对象了……
他突然就想起父亲之前的抱怨。
“先有水灾,又有旱灾,百姓们连吃的都没有了……这世道啊,这世道!真是不叫人活啊……”
“这世道!真是他娘的不让人活啊!”
而与此同时,在三百里之外的临安城里,一个千户忍不住恶狠狠的骂了一句,然后在自家大将军的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的闭嘴了。
他们本来在驻守鞍山关,已经冬季了,再过几日草原上就会冷的跟天上下刀子一样,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那些草原蛮族是不会出来进攻的,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天气也是个大杀器。一旦下雪,草原上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可就在他们以为可以稍微歇息几天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只伤痕累累的白鸽带来一个叫大将军愤怒不已的消息。
六安城被大黎自家百姓给屠了!这是何等可笑的笑话!他们北漠军驻守鞍山关二十年都没有让那些草原蛮族进关一步,可大黎倒是后院起火,自家把自家的城给屠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就算再怎么愤怒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大将军直接带着人往回赶,被他们几个心腹好劝歹劝的给劝住了。大将军这二十年驻守鞍山关劳苦功高,但那坐皇城的皇帝老儿心怀不轨,对大将军忌惮得很,这无诏而返,太危险了。他们也是以巫祝大人为由,劝住了大将军。不过话说回来,巫大人怎么还没有来?
“到了到了!巫大人和,和……总之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