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掌门,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就是亲家啦,灵曜峰和浴日宫两派的将来,也必定是一片坦途啊!哈哈!”
吴喑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华丽长袍,坐在上席与俞北辰拱手行礼。那件长袍背后是灵力凝成的浩海日升图,四周纯金走丝绣成的流云纹路精致非凡,袖口的凤凰翎五彩夺目,一看便知与叶玦身上的那件吉服出自同一人手笔。
俞北辰还是穿着那件藏青色的星袍,与往常略有不同的,只是腰间多了一条绣着紫微垣星宿的金丝腰带,算是对吉庆日子的一点意思。碎星杖在他手中微微闪着光,不算夺目,但却有让人看上一眼就不愿转移视线的吸引力。
“吴宫主所言甚是。”
他没有回应太多,但眼中那分罕见的热络,却透露出他对这门亲事也是十分满意的。
“只是……”
吴喑眉梢上的喜色略暗下来,目光也有些迟疑。
“少微似乎一直不太中意小女,且近来孟玄戈罪名新洗,恐怕……”
俞北辰微一抬手,客气地打断道:“吴宫主不必多虑,少微是识大体之人,行事向来稳妥。该怎么做,他自当明白。”
吴喑微笑着颔首:“哦,呵呵,俞掌门算是看着少微长大的,自然比我更了解他。既然俞掌门这么说,那我也就放心啦。”
“吴宫主,”俞北辰忽然凝视着吴喑,眼中划过一丝冷峻,“孟玄戈是被少微清除出户的逆徒,于情于理,二人之间都不应当有什么,还望吴宫主日后不要再提此事。”
“哈哈,俞掌门莫要见怪,是我多……”
吴喑话没说完,站在一边的司仪弟子忽然高唱一声:“新人到——”
两人立刻端正了身子,目视前方,场下原本乱哄哄的人群也跟着安静下来。
叶玦依然挂着一张冷漠脸,无声从屏风后转入礼堂。玉琢一般的面容清辉冷冷,星眸黯然,淡色的嘴唇贫乏地绷着。整张脸看上去没什么血色,却并不显得无力,反而有一种寒风过境的肃杀之感。
他步履稳健,除了衣摆随着腿脚的挪移而略有飘动,身上任何一处都一丝不苟,仿佛一幅滑行的赤焰仙人图。
唯一显得有些不自然的,是他抬起的左臂,僵直地悬着。
因为那上面,扶着吴遥思的纤纤玉手。
身着吉服的吴遥思从屏风后一走出来,场上就响起了一阵惊叹之声。她本就是美人,经过华服粉黛的装点,更是让她光彩夺目。青丝如墨金步摇,凤冠霞帔血玛瑙。头上是珠光宝气,身上是环佩叮当。
要是常人,浑身上下挂着这么多宝贝,不光显得艳俗,还会被反衬得很局促。但它们挂在吴遥思身上,却是那么妥帖自然,仿佛她从一生下来,就是这般华丽的。
她露着大方得体的笑容,亲切而又不失骄傲地望着众人,与叶玦携手,缓缓来到了礼堂中央。
场下的宾客被这一对璧人惊得有些痴呆,愣了一愣才纷纷贺喜,赞叹这一对旷世佳偶,称道这一幕天作之合。
“一拜天地——”
司仪弟子手持一柄翠色的玉竹,在旁边的金盆里沾了点水,向上泼洒出去。顿时,那些水珠竟化作点点星光,在半空中漂浮闪烁,如银河流淌。
礼堂中央的香炉缓缓冒着烟,淡淡的紫色氤氲在空气里,庄严而又安详。四周宾客恭敬而立,桌上的珍馐佳肴泛着温润的油光。
叶玦却有些木然,他没有去看下面的满座高朋,更没有去看身边的新婚娇妻。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礼堂尽头——门外那一点亮光,似乎在盼什么人出现,又似乎是在盼什么人不要出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就那样看着,看着,直到那一点亮光无限放大,然后又无限黯淡下去。
她应该不会来了吧。
就这样默默地望着,宾客中却忽然出现了一点骚动,因为这一声高唱之后,叶玦似乎并没有要拜下去的意思。
“……诶?”
“天枢仙君这是……”
吴遥思始终看向宾客的双眸这才回过来望向叶玦。她略一皱眉,扶在叶玦左臂上的手轻轻压了一压。
叶玦一下子反应过来,却并没有去看吴遥思一眼,只是黯下了神色,僵硬地振臂,朝虚空遥遥而拜。
唉,还是不要来了。
他感到有些眩晕。
已经七天粒米未进了,倒不是绝食抗议,只是没有胃口。
他修为深厚,七日不食其实并不会让他眩晕,真正让他感到眩晕的,是一眼望到底的未来,是那一潭死水,一座监牢。
他听说孟离洗脱罪名的事之后,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只可惜,这高兴并没能维持多久。
因为眼前的另一件事像胸口上的大石,只等着悬在上面的锤子砸下来,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开始筹备婚礼到现在,一切事宜他从不过问,掌门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量身定做吉服,他任人摆布,挑选料子和配饰,他从不关心。直到东西穿在身上,套在头上,他都没有一丝表情。
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人生拉硬拽,一路拖到断头台,临死都不曾发出过一声哀嚎。
天枢仙君叶少微,一生刚直清高,眼下却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安排逆来顺受,实在不像他。
那日,一名弟子被命令要替叶玦理发。这种放在平时简直要掉脑袋的差事,让这名弟子快要吓到尿裤子。而当他拿着剪刀哆哆嗦嗦地站在叶玦面前时,却发现叶玦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竟自己解下发箍,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
那头柔顺的黑发在阳光下反射着青色的微光,像一面墨一样的瀑布。
理发的弟子咯噔吞了一口口水,战战兢兢地走到叶玦身后,双手拿着剪刀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然后挑起一绺头发。
咔嚓。
那弟子感觉快要昏过去了,仿佛这一剪子剪的不是叶玦的头发,而是自己的脖颈子。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剃掉老虎头上一撮毛之后,这头老虎竟一点发威的意思都没有。
随后,他心一横,硬着头皮,咔嚓咔嚓地剪起来。那架势,仿佛要把叶玦剪成秃瓢。然而,叶玦却闭着眼睛,完全不动声色,似乎就算是剪成秃子也浑不在意。
理发毕,弟子朝叶玦深深鞠了一躬,表示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罪孽深重。但在他直起身子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却发现叶玦的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难道是,刚刚把碎发掉在叶长老的眼睛里了??
他心中猛地一震,撒丫子落荒而逃,剪刀脱手,唰啦一声掉进旁边的花木丛里。
叶玦却并不在意,他只是看着地上凌乱的发丝,久久出神。
婚礼而已,头发本不必剪的,这无非是吴喑捏住把柄之后的耀武扬威。
可是耀武扬威又怎样呢?就算是再凶猛的毒蛇,一旦七寸被人按住,便再无还手之力了。存在齿尖的那股毒液,只能咽进肚子里,腐蚀自己的内脏。
就这样,叶玦的头发短了不少,高束起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突兀。随着一拜天地,剩下的黑发如流水般向旁边倾泻而去,搭在他的右肩,与衣服摩擦,在耳边沙沙作响。
唉,算了。
他默然叹了口气,缓缓直起腰身,机械地准备转过身去。
可就在他脚下腾挪之际,却看到场下那攒动的人头里,似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他既渴望又恐惧的面孔。
他呆住了,怔怔地望着场下,如遭雷击。
阿离?
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