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玦坐在九天银河的木屋顶上,望着月亮出神。他早已换回那一袭白衣,与方才的热闹红火形成强烈的反差。
木屋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冷冷清清、孤单寂寥。
本来挂灯结绸的弟子是想把这里也装点一番的,但一对上叶玦冰刀般的双眸,却又吓得拎起家伙抱头鼠窜而去。
后来那弟子回过味儿来,庆幸自己真是捡回一条狗命。
叶玦本就对这门亲事不情不愿,要是当时不知死活非要奉命将灵曜峰的所有建筑装点一遍,连叶长老的九天银河都不放过,现在恐怕已经被荧惑召下来的流星砸成肉酱了。
冷月高悬,月光顺着山尖缓缓流淌下来,融进瀑布里,再涌向寒潭,炸开一片粼粼波光。
月色冷,潭水冷,然而却都冷不过叶玦的眼睛。
他还在回味白天孟离出现的那一幕,回味那颗玉佩是如何从她的手中落下,如何在半空中打旋,如何落上她一滴眼泪,划过的痕迹像一把刀割在心上。
他发过的誓,那句再也不会让她受伤,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让她受过的伤还少吗?不少,甚至可以说很多。
可她似乎不在乎,依然那么信任他,一次一次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手上。而他,却一次一次地辜负她,最后还娶了陷害她的人为妻,让她在别人的冷眼和嘲笑中绝望离场。
他对不起她。
他配不上她的感情。
可是,他现在要怎么做呢?
叶玦的眼角泛起一抹红,湿润却滚烫的泪漫过他眼前的月亮。月影婆娑,飞瀑的水雾打在脸上,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也跟着朦胧了。
“天枢仙君大喜之日不去洞房,倒在这里看风景,真是好兴致啊。”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叶玦收了神态,朝潭边望去,看见临水的路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却也不想寒暄,只是唤了一声。
“江公子。”
“天枢仙君终于攀上浴日宫这门亲事,恭喜恭喜啊!”江聿拱手而拜。
叶玦听出讽刺,却并不想反驳什么,只是摇头。
二人沉默半晌。
风渐起,撩动潭边的杨柳沙沙作响。鸣虫停止喧嚣,偶有猫头鹰两声哀啼,似乎在抱怨清风打扰了它的美梦。
“你见过她了?”江聿忽然开口道。
叶玦点点头。
“她跟你说什么了?”说完,江聿忽然又摇了摇扇子,“算了,我不关心。”
叶玦道:“既不关心,那江公子到此处来寻我,又是为何?”
“替她不值。”
“有何不值?”
江聿愤然合上扇子:“有何不值?呵,天枢仙君果然高高在上,别人所看重的,在你眼里竟全都如粪土一般。”
叶玦的声音里依然没什么感情:“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我看你是装不懂!”江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明知道她的心意,却还叫她来,分明是在践踏她、嘲笑她!你明知道……”
“我没有叫她来。”叶玦脸上忽然出现一点神色,打断道,“我以为是她听到消息,自己来的。”
江聿冷笑道:“呵,亏你天枢仙君名声在外,敢做却不敢当,真是笑话。”
叶玦皱起眉头:“我做了什么?”
“还装!”江聿唰的一声甩开扇子,“那请柬红纸黑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字看穿,从那里面看出一个谎言来。天枢啊天枢,你好狠的心。”
叶玦愣住。
这门亲事本就是形势所迫,故而婚礼的大小事宜他一概不愿过问。请谁来不请谁来,请柬发给谁不发给谁,他也毫不关心。
况且,就算是真让他发请柬,他也绝不会发给孟离。
因为他根本就没脸。
吴遥思倒是来问过他有没有特别想发请柬的人,所以,孟离的这封请柬很有可能是她发的。
横刀夺爱之后的耀武扬威,浴日宫的人惯会耍这一套。
不过,他并不想做过多的辩解,因为即使辩解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孟离不会原谅他,江聿原不原谅的他也不在乎。他不想浪费口舌。
江聿见叶玦不语,又见他大喜的日子身着白衣,面上神情冷然,不像参加过喜事,倒像是刚奔了丧。他刚从新房那边转过来,知道屋子里只有吴遥思一个人,便心中存疑,打算一问究竟。
“你不愿娶她?”他忽然问道。
叶玦深深看了江聿一眼,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要答应?”
叶玦望着江聿:“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是何意?”江聿背过手去,在潭边缓缓踱起步子来,“天枢仙君法力高强,你不愿做的事,岂会有人敢强迫你?难道他不想活了吗?”
叶玦叹了口气,又是摇头。
江聿有些急了:“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人说话都是这般不爽利吗?什么事都要在嘴边绕上几绕才能明言,几句话偏就有这么金贵?”
叶玦报之以沉默。
江聿怒道:“此事本与我无关,若不是为了她,我才懒管这摊烂事!你不愿说便算了,我这就去找她,告诉她你师尊正洞房花烛笑得热闹,哪会管你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就是醉死了,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说完,他一收扇子,转身便走。
“江公子!”
江聿驻足。
叶玦站起身,朝着江聿的背影轻声问道:“她喝醉了?”
江聿冷笑着一耸肩:“不知道,猜的。”
叶玦再次沉默。
江聿听身后没了动静,抬脚又要走。
“我同你讲,但希望你不要告诉阿离。”叶玦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聿转过身,看着叶玦没有说话。
“这门亲事,本不是我所愿,但为了阿离的性命,我不得不应允。”
“她的性命?你什么意思?”
叶玦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月光皎然,似美人明眸皓齿,无暇玉肌。
“江公子可还记得,那日金陵城外,我要带阿离去羲和塔之事?”
“自然记得。”江聿冷哼一声,“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别人头上,却还要人认罪伏法,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
叶玦不理会江聿的冷嘲热讽,接着说道:“羲和塔全身以甘渊之石打造,坚硬无比。且塔身石壁上及周围尽是禁锢符咒,锁进羲和塔之人,是绝无可能逃出来的。”
江聿冷笑:“哼,可她还不是逃出来了?”
“这也是我没有想通的地方,也许跟她的木……”叶玦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但羲和塔到底不是寻常牢狱,就算侥幸逃出,却也未必能全部逃出来。”
叶玦说完,有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在江聿心中升腾而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还能把胳膊腿留在里面不成?”
“自有修真之人之始,便有羲和塔惩戒不法之徒,到如今怕是已有千百年。无数绝顶高手身困其中,非浴日宫人放出不可离开。”
江聿撇撇嘴,仿佛听到了一句屁话。
“甘渊之石究竟是石,即使再坚硬也会有神兵比它更硬。所以,真正困住那些高手的,并不只是那几块石头而已,被困住的,也绝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体,”叶玦顿了顿,“还有他们的魂魄。”
“魂魄?那小雀儿……”
“嗯。”叶玦点点头,似乎在肯定江聿内心的想法,“阿离虽然逃出了羲和塔,但却仍有一缕残魂还困守其中。若残魂脱离主魂太久,会使失魂者丧失心智,最终丢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