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羁押日到审判日,孟离每天在羲和塔四层遭受酷刑,丝毫没有喘息的时间。
她已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觉得每天眼前都被一片血红笼罩。耳边是皮开肉绽、掏肚挖肝之声,还有鬼哭狼嚎、尖笑惨叫,她也分不清是别人还是自己的。
她去过地府,虽没下十八层地狱,但看羲和塔内的惨烈与恐怖,便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有时她想,要是当时没从地府逃出来,或没被秦广王嘉奖直接去第十殿等着轮回,没准直接就去地狱里受苦了,保不齐现在已经重新投胎,当个猫猫狗狗也比在羲和塔里服刑强。
或者,她还能回去吗?还能回到她来的那个世界吗?那边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她的爱人会不会因为找她找不到而哭得肝肠寸断,还是已经有了新的爱情?
无数次,她被折磨得精疲力尽,只想一了百了,吴喑自然也乐得她受不住苦,直接了断了才好。可她始终悬着一丝念想,就是要等重见天日那天,再见叶玦一面。
她有时也会想,叶玦拼了一切才换回她一缕残魂,结果自己却又进来了,是不是辜负了他的牺牲。可他眼见着吴喑带着各大门派到灵曜峰耀武扬威,她若是不伏法,吴喑定会趁着叶玦虚弱攻打灵曜峰,还要连累江聿蹚这趟浑水。
到时候吴喑这老狗新仇旧恨一起算,不知道叶玦要受他怎样羞辱,灵曜峰要受他怎样羞辱。
她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让别人替她背锅。
上次羲和塔剥了她的魂魄是因为她逃跑,这一次,她不逃就是了。
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吴喑许诺审判,就因为她相信,等到审判那日,叶玦一定会醒过来,而她也还是完完整整的。只要能见到他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后面就是死也无所谓了。
但叶玦能醒过来吗?她不敢想,想了,就撑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万年那么久,她心里把吴喑老狗骂了千万遍。骂他无信无义,没准根本就没想审判她。骂他鲜廉寡耻,只想把自己骗进监牢,这样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进攻灵曜峰。
也骂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偏要信了吴喑这个小人,反而把自己在意的人都害了个遍。
这时候,脑子里就会响起另外一个声音。那是她的声音,却又不是她自己,仿佛是站在对立面的,对她身边的人,对害她的人,也对她自己破口大骂,毫不停歇。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人格分裂了,一个人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还是她自己的灵魂早已出窍,剩下另一个在身体里,替她承受着苦难,支配着她的一切?
要不然怎么折磨着,折磨着,她都感觉不到疼了呢。
而就在另一个她骂遍天下人,骂遍天下事,也给自己也骂得狗血淋头时,忽然有一天,眼前的血红消失了,一缕白光打了进来。
“孟玄戈,你的审判日到了。”
终于来了。
由于长时间不见天日,孟离很难在白日里看清周围的东西。到处都是亮闪闪、白花花的一片,外界的嘈杂声在她耳朵里化作一片嗡嗡之语,不时伴着一两声尖锐的鸣响。
有人跟她说话,她听得并不真切,甚至分不清是真的有人说话,还是脑子里的声音让自己出现了幻听。有人拿鞭子打她的背,她也没有反应,只当是还在受刑,还纳闷怎么今天打人的人好像变温柔了。
空气好像比进来的时候要冷,地比进来时要滑。
是不是冰河期到了,我怕是被关了有几千年了吧。
铁链锁了双脚,手背在身后捆得结实,孟离像牵猪一样,被人牵到一片空旷的平地中间。有人踢了她膝侧一脚,她顺势跪在地上,像一只没有骨头的木偶。
一阵冰凉的触感从膝盖上传来,骨缝在颤抖,但好像又很软,好像跪在棉花上。
是雪。
也许是冬天,不是冰河期。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冬天。
什么都看不清,好像黑压压的有人,也好像是堆满了尸体。头顶暖洋洋的有光,又好像是新鲜的血液从头顶淋下。乱糟糟的很吵,好像有人说话,也好像是暗处蠢蠢欲动的鬼魂,在窃窃私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突然变大,好像在读什么东西。那人的声音在孟离脑子里仿佛敲钟,只震得嗡嗡响,却什么都听不清。
她使劲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切不是发生在塔里,自己已经被拉出来了。
不是审判么,这两个字,她在心底念了千万遍,绝对不会听错。
眼前的东西渐渐聚焦,黑压压的人影也慢慢重合。几个老面孔都在,紫云寺的绝明,流霜台的易承欢,麋食庭的辛夷,芳菲堂的慕情,还有灵曜峰的岳灵台,丑八怪也来了。
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这回说他是丑八怪他总没脾气了吧。
那一条红红的是什么……哦,好像是亓琦,她还穿得跟辣椒一样,没什么变化嘛。
八谷怎么没来,这没良心的,师尊要上断头台了也不来看最后一眼。
对啊师尊,我师尊呢?怎么不见他?
难道,他还没醒?
胡思乱想之间,那个洪钟一样的声音也渐渐归位,渐渐聚拢。
“……获妖女孟玄戈,今日审判。”
吴喑的声音在身后的高台上响起:“罪状已列,犯人在此,各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在此刻了。”
“没什么好说的,吴宫主所列罪状,句句属实!”易承欢谄媚地笑道。
孟离仿佛看见一只猴子在空地上乱蹦。
“我有话要说。”说话的人是辛夷。
“辛掌门请说。”
“当日,我也到过叶夫人被害的现场,发现几处疑点。只是没有看到尸体,有些事无法确定。”
“没确定的事,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江聿接话道:“你自把尸体抬走了不让人查,莫非心里有鬼?”
“……小女惨死,自然要先安葬了再说,岂容你们侵犯?”
“死了就是尸体,尸体只是个东西。一件东西而已,谈得上什么侵犯?”
“好了,死者已矣,就给叶夫人留些尊严吧。”绝明的声音响起,“辛掌门,现场有何疑点,你继续说。”
“好。”辛夷清了清嗓子,“案发当日,我们听说叶夫人被害,就赶紧前往了叶夫人的居所,没想到孟玄戈已在院中等我们。按说凶手应该是最不愿被人知道身份的,所以要说人是孟玄戈杀的,她为何不逃跑呢?”
易承欢尖声道:“辛掌门是不是记性不好?当时不就说了嘛,孟玄戈是为了混淆视听,贼喊捉贼。”
“就算如此,可孟玄戈的神兵嗜血,神兵所伤之人应该血液枯尽、全身干瘪才是,叶夫人却只是头面有血,腹中有伤。而且案发前并未听到笛声……”
“你当她孟玄戈傻吗?吹了笛子不就暴露了,自然是要用笨方法杀人。”易承欢两手比划着,像是在复现当日情形,“叶夫人头顶都是血,一定是被棍棒击打,保不齐就是她拿神兵敲的。”
“就算如此,也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啊?我说辛掌门,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辛夷顿了顿,抬头看看台上的吴喑,又低下头,别过脸道:“现场有一胎儿,说是叶夫人所怀,可当时浴日宫并未带走。我仔细检查过,那胎儿口中……有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