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筠从娘家回婆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失魂落魄。
倒也不是她有多爱戴那刚登基没多久的楚英,实在是人生观层面的崩塌——
从小到大别说正经教育,就连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里,写的都是皇帝如何如何高高在上,对臣下怎样怎样地予取予求,东宫娘娘西宫娘娘就是应该以陛下为上,别说造反了,一句话不顺着陛下来的那都是反贼,应该被五马分尸那种。
而现在,得,她成反贼了。
范筠一路困扰到了晚上,徐鸣归家之时,小夫妻新婚燕尔,自是无话不谈,范筠心情复杂地这么一吐槽,倒让徐鸣笑得不行。
笑到了范筠都开始拿小拳拳怒锤徐鸣胸口的时候,徐鸣才搂了妻子,去亲妻子的额头:“阿筠你不要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毕竟陛下也是反贼来着。有什么稀奇呢?”
范筠一下子就噎住了。
无语许久,范筠才弱弱道:“那……那到底是前朝荒淫无道,陛下被迫夺权。”
“哦。”徐鸣丝毫不以为意,“那么,难道陛下再这么按照他的心意,稀里糊涂地继续做这个皇帝,就不会成为另一个荒淫无道的前朝了?”
范筠:“……”
徐鸣还笑道:“照你看来,前朝亡国,亡在何处?”
这送分题范筠那叫一个张口就来啊——
在皇帝穷奢极欲,在世家隐匿人口。
人口是税款的基础,国家在册的人口越来越少,能征上来的税款也就越来越少,国库的银子日渐亏空,皇帝却各种穷奢极欲问国库要钱,让本就紧张的财政雪上加霜。
为了维持国家运转,只能向在册人口征税,于是,百姓的生活日渐艰难,渐渐没有了抗风险的能力,可百姓的承压能力是有限的,你把老百姓逼死,国库也不见得能丰盈起来。
到这个时候,随便来上一场水灾旱灾蝗灾,百姓家里没有余粮,国库又掏不出银子来赈灾,接下来的剧本便是流民四起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自古皆然。
那,现在的皇帝就不穷奢极欲了吗?
在楚英眼里,前朝的贵族政策都是好的,簪缨世家的习惯都是应该发扬的,连后宫里随便一个嫔妃都能拥有小厨房并且爱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的习惯都因为有一个“前朝”的光环,楚英都不肯取缔。
那,现在的世家被打疼了吗?不隐匿人口或者土地兼并了吗?
皇帝陛下尊重世家诶!这种(世家眼中的)明主圣君去哪里寻!这种好日子大家不得是歌照唱舞照跳,什么隐匿人口什么土地兼并都搞起来!倒腾进兜里的可都是自己的!
说真的,现在大魏能正常运转,那是因为有楚英在打天下过程中消灭的各诸侯的家底在,也有楚英在前方征伐徐影在后方治理时的各种基础设施在,暂时还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但是,世家的胃口是个无底洞啊,他们一日一日蚕食着老百姓和帝国的利益,在丝毫不打压世家的情况下,这份家底能够败多久?
“真到了那个时候,百姓再苦一回,再卖儿卖女一回,再揭竿而起一回,再弄出个皇帝出来看看成色。”徐鸣轻声叹息,“若是运气不好,谁知道中原孱弱,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引来一次五胡乱华生灵涂炭;而即便是运气好,至少也是新一代的百姓变成了历史的尘埃,何必呢?”
与其如此,为什么不防患于未然,在这个人明摆着已经不做人的情形下,干脆点,满足他,让他别做人了去做鬼呢?
徐鸣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既没有沙场秋点兵时的慷慨激昂,也没有少年将军于万军之前斩杀敌首的意气风发。
但,就是无声处起惊雷,震得范筠缓了好久,方才低低道:“我一直以为夫君是武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
谁曾想,你说起政治来,竟也头头是道。
徐鸣好笑搂住了妻子:“你以为行军打仗是什么?光靠用兵之法便能胜吗?”
“不是吗?”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徐鸣笑道,“《孙子兵法》的名句,阿筠听说过么?”
世家小姐的课程是真不包括兵法,范筠被震得一愣一愣的:“庙算?”
徐鸣小将军可得瑟了,说起了魏武帝批注的《孙子兵法》:“庙算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但是,哪里就这六项呢?”
军事是政治的延伸,政治上的一切都在军事上有所体现,倘若一点政治也不懂只知排兵布阵……那还不如说连军事也不懂。
“陛下的那种好运。”徐鸣意味深长地开口,“可遇不可求啊。”
“好运?”
“他最大的运气就是娶了我姐姐。”徐鸣道,“给他算尽了后方的粮草补给,对内稳定了各部势力,对外牵制了各路诸侯,翻遍山川水泽的笔记给他设置最合理的路线,让他能安心研究战法,操练士卒。”
然后就开始酸溜溜了:“相比起来,我们兄弟俩,姐姐除了粮草补给和内部稳定之外,别的地方对我们照顾得可没那么无微不至。”
范筠:“啊?为什么?”
那不是你们亲姐姐吗?
徐鸣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真就是亲姐弟,即便一个男孩子装自己姐姐的神态也是活灵活现:“你又不是不会,自己想办法!”
范筠一时忍俊不禁,
或许人真的是需要沟通的,范筠去娘家请教过自家娘亲,知道了范家并没有特别把陛下放在心上,又和夫君聊了一圈,知道了原来陛下也不是那么不可战胜之后,范筠的心,就那么稳稳当当地落回了肚子里。
倘若真如同范夫人与徐鸣所说,皇后想夺了皇帝的权……应该也还是有一定可行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