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穆神君的打算是错的,毕竟皇帝陛下可不就是在他那时不时的高贵优雅之下,坚强地保持着对世家的向往吗?
可是这种行为的副作用就是,皇帝陛下经此打击,即便很想在穆神君面前装作无事发生,可今天至少是没有狩猎的兴趣了。
于是再和穆神君随便猎了些猎物,便散了。
两人散的方向并不一样——楚英琢磨着自己得去找个妃嫔缓缓,最好还是那种不是世家出身的妃嫔那里找回自信,穆神君则是出宫。
不过园子和皇宫的区别就在于,皇宫森严规整,穆神君出宫的路上绝对不会遇到什么后宫妃嫔,但园子嘛,本身就没那么内外分明,而今日天气颇好,苏婉昭正扶了宫人的手,在蓬莱池边缓缓散步。
春日里天气微暖,柳树吐芽,蓬莱池畔春意盎然,阳光洒在苏婉昭身上都仿佛格外厚爱,让她仿佛神女一般被镀了一层金光。
苏婉昭是个再诗意不过的女子,穿梭在这样绝美的春色里,简直恨不得填上一首词来咏一咏春光。
但动了这个念头后,她便忍不住想起了未进宫的当年。
——曾经,也是这样让人诗兴大发的春日,她把所有的心思都写在素色的手帕上,交给丫鬟,送给那位光风霁月的情郎。
情郎文采风流,七步成诗,每次自己觉得已经是绝妙的好词,他总是能写出更好的来,写在同一张锦帕上,让小厮传回来。
等锦帕再回到苏婉昭手里时,两首好词左右对应,光看都让人觉得情意绵绵。
然后,苏婉昭就会用绣绷把这张锦帕绷起来,根据两首词的意境来绣上图案。
世家女子嘛,大多琴棋书画女工管家无一不精,世家女中的翘楚如苏婉昭者,填得一手好词,自然也绣得一手好花,当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点点展现在手帕上,她再看着那交相呼应的两首词……
不夸张地讲,捧着它,苏婉昭都能脸红心跳。
简直都能……都能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到自己被他用一根红绸牵入穆家,而后琴瑟和谐,白首到老。
那样的帕子,苏婉昭攒了一箱子。
可最后还是没斗过天命,楚英崛起得飞快,世家跪下得也飞快,苏家需要一个女孩入宫,适龄的女孩里又只有她身份合适、智谋心机也合适。
家族生她养她,到这时还能如何?
只是……入宫之后,又到了春意盎然生机勃发的时刻,却再也没有人能同她诗词唱和了。
甚至于,自己最后嫁的夫君,非但不能和自己诗词唱和,甚至还是个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兵头子。
他不懂什么花前月下,却希望你在他面前表达出他能听得懂的花前月下,但凡再说得高深一点,他都不懂,还会生气。
说白了,什么马上天子,什么年轻帝王,不过是个暴发户,粗俗得让人皱眉。
这让苏婉昭满心厌倦,可现在非但是嫁给了她原本最不屑一顾的人,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还得在他面前展现出万般的柔情似水,还得去争抢他正妻的位置。
凭栏远望,苏婉昭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娘娘都已宠冠六宫,求仁得仁,如今更是怀了鳞儿。”这时,苏婉昭耳畔响起了一个温和的男声,面前还有个清朗俊秀,穿着骑装尤其可见英姿飒爽的男子在对自己拱手一礼,“如何还要叹这样的气呢?”
这样温和包容的声音,苏婉昭在入宫之后都不知梦过了多少次。
而往往响起这个声音的时候,苏婉昭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常年萦绕着的松柏香气,又能想起来那些甜美缱绻的诗句。
苏婉昭自嘲地嘟囔了一声:“之前梦到了也就算了,怎么怀了孩子还恍惚了起来,竟白日做梦至此?”
“娘娘?”穆神君还行着礼呢,苏婉昭却喃喃自语都不喊人家起来,身侧的宫人少不得要轻轻扯一扯苏婉昭的衣袖,“神君在这儿呢。”
苏婉昭“啊?”了一声,再定睛一看。
面前这人竟然没有如同无数次梦里一般突然消失。
这让苏婉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双瞳一下子就蓄满了泪水。
但她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这里是南苑行宫。
自己出门并不是打算好要和穆神君私会的,自己身后还有乌央乌央的伺候宫人,自己但凡多展现出了哪怕是一星半点的为穆神君动容的样子,对穆神君,对自己,都将是天大的祸事。
苏婉昭慌忙眨眨眼,再微微仰头,力图把眼泪憋了回去,而与此同时,脑海里已经有了数不清的两人共同的回忆。
回忆纷至沓来,本就让人内心隐隐作痛,若在现实和回忆之中,再相隔了入宫,承恩,争宠,怀孕……
这么多的事情过去,待字闺中与情郎互相唱和的那些时光,便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苏婉昭忍不住地怅惘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清淡地开口:“神君请起。”
有些事,开了口,便很容易发现自己还是比想象中要坚强,苏婉昭深呼吸了一回,随即平静道:“神君今日入宫,可是陛下相召?”
曾经以为将成为彼此此生唯一的女孩就站在自己面前,做着别人的妃妾,怀着别人的孩子,哪怕是以穆神君的心性,都内心澎湃了许久,方才没有表露出什么旧情难了的情绪。
万幸苏婉昭呆愣的时间比起神君而言到底是要长一些,穆神君的反应看上去便没有苏婉昭那般大,面对着贵妃垂询,穆神君脸上温和的笑容简直无懈可击:“陛下召臣狩猎,故而前来。”
“想也是如此。”苏婉昭勉强笑一笑,道,“可今日天色尚早,陛下竟这样早就没了兴致?”
穆神君只笑,没有回答。
——总不能说你嫁的夫君委实粗鄙,连春日不宜游猎都不知道,今日被我点出来,一时羞愤便没了兴致吧。
但场面总不能这么僵下去,再说了,面对苏婉昭,穆神君永远是有说不完的话的。
虽然很多话已经不合时宜了。
穆神君是想了又想,觉得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还不犯忌讳的,无非是一句:“许久未见贵妃,别来无恙?”
神君是臣,又是男子,君臣规矩也好,男女有别也好,总不好直视苏婉昭,只双眸安静地低垂着,等苏婉昭一个回答。
苏婉昭也有宫规要守,同样不太方便直视神君,只微微偏头,看向蓬莱池上的碧波荡漾,回答这句别来无恙的语气,比后世西方的咏叹调还要婉转千回:“本宫自是一切无恙,神君近来可好?”
“很好。”神君停顿了一下,下了一点决心,道,“家母已经在为臣择妻,近来已颇有些眉目,想来不日就要成婚了,喜事临门,如何不好?”
苏婉昭心头是绵绵密密的心痛,喉咙都有控制不住的哽咽。
她的情郎,很快就要便宜别人了。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那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最后,她说的是:“这样啊,恭喜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