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双回答。

    圆光大师，或者说，穆神君，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了一阵。

    一瞬间竟想过了两小无猜的曾经，也有闪了那天她来找自己质问的记忆，定格在脑海里的，是她决然离去的样子。

    神君自然知道她是去奔前程的。

    她是那样聪明的姑娘，之前的人生是被家族所累，可自从她在深宫“死”过了一次之后，普通妇人尚且有资格说一句初嫁从父母，再嫁由自身，她欠苏家的已经通过她的贵妃位，她怀上的皇嗣，还清楚了，接下来她就只有自己了。

    神君也知道，自己和她那点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拦不住她奔向她自己的人生。

    但也没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有缘无分嘛，世上大多数的感情，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神君觉得自己是放下了的，所谓成王败寇，无论是输给了徐影，还是输给了无双，总之“王”对“寇”的处理既然是不要他的性命，只让他出家，那他就安安心心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好了。

    何况在这时间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呀——家族的情分自己已经用一生的前程来还了，女人的爱慕也已经因为苏婉昭已经彻底从感情里走出来去奔事业了，还有什么呢？

    可是真正到了现在，无双说“她”的时候，神君心头还是滋味难言，许久，自嘲一声：“公子是纯来害我佛心的。”

    “你本就不是佛门中人，还谈什么佛心。”无双嗤笑一声，“和我炼了一堆丹出来却不敢吃一样的可笑。”

    神君：“……”

    有你这么聊天儿的吗！

    想了想，成王败寇，自己现在确实有一定的陪聊的义务，只好道：“既不是来坏我佛心，公子何意？”

    “我说了的呀，是你不信。”无双坦然地一摊手，“就是看她今日去考试，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你来，先帝已经不在了，陛下也未禁止我出入白云寺，索性来见见你，看看你如今如何，怎么，看也不能看么？”

    神君莫名有点自己要维持男人尊严的危机感，警惕道：“那在先生眼中，我如今该是个什么模样呢？”

    “没什么模样啊。”无双还是很光棍，“便如曾经，神君在朝上意气风发，我在三清观孤身炼丹，神君若能拨冗来看我，会想看到个什么模样的我呢？”

    神君仔细地想了想，笑叹：“是哦。”

    不会想那么多的。

    神君自己都不是那么低级趣味的人，朝堂上的输赢发生了就发生了，并不会没品道非得去踩一脚曾经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才能得到爽感。

    既然并称双壁，并且神君一直还以无双为劲敌，一个思想境界的人，神君尚且不会去想如何折辱无双，又怎么能把无双推测得那么坏呢？

    “所以大师真的不必紧张。”无双慢条斯理把棋盘上的棋子收起来，“我确实只是心有所感，想来见一见大师而已。倘若一定要谈什么目的的话，我和大师手谈了一局，以此观大师心境……我还是要问大师一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到大师的。”

    神君好笑：“我也就随便想想，难道公子还能帮我还俗不成？”

    “未尝不可啊。”无双笑，“只是神君要想明白了，现在神君还俗，真的还有意义么？”

    世家都垮没了哟。

    苏婉昭能重新开始，是因为她虽然做过世家的刀，还捅过徐影，但她至少是没得选，细算起来还是个为此搭上了一生的受害者。

    你可是世家的中流砥柱。

    你也不存在说什么没得选，你有的是机会。

    而你选择了和徐影做政敌，你现在还俗回去，对她是跪好，还是不跪好？

    跪了，文人气节尽失，遭天下人耻笑，将来史书工笔，谁知道会怎么编排你这么个“神君”。

    不跪……如果徐影还是皇后，你确实可以面对她死挺着不跪，可人家现在是皇帝，你想什么呢。

    神君懒怠一笑：“我以为，以无双公子的神通广大，即便局面一团乱麻，公子也当有帮我解决问题的能耐才是。”

    无双才不接你这茬呢：“那我也以为，神君曾与无双并称双壁，我能想到的办法，神君岂能想不到？”

    神君忍俊不禁：“公子实在是妙人。”

    “你也不差。”无双笑道，还伸出手来，“倘若真的有办法，还请神君现在便将奏疏给我，我可以代神君转交给陛下。”

    神君笑了一声：“我便是天上的大罗神仙，也想不到公子今日会来呀。”

    即便我有主意，奏疏我也得琢磨好几天好吗？

    无双便收回手，站起身来：“那三日后会有我的小厮过来，倘神君真有奏疏，给小厮便是。”

    神君自然起身相送：“好。”

    说是好，但到底要不要求一个恢复自由的机会……

    那天晚上，神君没睡着。

    辗转反侧许久，始终心火炽热，不得安宁。

    索性起来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心经。

    神君其实是不太喜欢佛门的，或者说……有能耐的人，都不会太喜欢“人的这辈子没有意义，修来生吧”的教义。

    #真男人这辈子当场就成仙了，等什么下辈子呀！

    但那时神君是没得选，人家楚英的意思就差没写个上谕命你出家了，还磨磨蹭蹭，你是觉得楚英手底下杀的人太少了准备给他冲个KpI？

    但，真被摁在佛门念了五六年的经书，“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念了一遍又一遍，到底是受了些熏陶，炽热的心火，还是一点一点平了下去。

    这个时候再平心静气地问自己，想还俗么？

    首先，还俗和苏婉昭没有什么关系。

    少年时的爱恋让人刻骨铭心，但所有人都需要向前看，苏婉昭都已经要成为千古留名的第一个女进士了，自己也没必要天天自怨自艾，还为了曾经不应该在皇宫中和苏婉昭搭那个腔而走不出来。

    可是，还俗之后去做什么呢？

    正如无双所说，如今徐影当政，曾经作为徐影政敌，还大力打压过女子参政的自己，这会儿对徐影滑跪，真的跪得下去么？

    如果跪不下去，还俗又有什么意义呢？开个书院教育孩子，然后让孩子为这个政权服务么？

    那固然不会被天下人耻笑，可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呀。

    那么，天下之大，还俗之后，还有哪里容得下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