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得东角门,李惟俭略略驻足,回首道:“二嫂子留步吧。”
王熙凤应下,目送李惟俭而去。
李惟俭过得木桥、凝曦轩,一路沿抄手游廊而行,须臾到得登仙阁前。这会芳园本是贾家宗祠后花园,一侧是围墙箭道阻隔,只在丛绿堂一侧留了角门。如今丛绿堂并宗祠尽数推平、新起,这角门自然暂且封死了。
因是先前傅秋芳便定下在登仙阁一侧开了角门,供人进出。李惟俭到得角门前,便见假山下有一新盖院落,内中家庙、佛堂尽数在此。
隐隐听得求告之声,李惟俭便移步入得内中,搭眼便见傅秋芳拜过佛像,跪伏合十道:“信女傅秋芳,求菩萨保佑平安顺遂,若得麟儿,信女愿斋戒三月偿愿……”
李惟俭驻足,看着其三叩首,起身调转身形,瞥见李惟俭顿时小吃一惊。
“老爷啊~”
傅秋芳宜嗔宜喜,李惟俭便上前牵了其手,踱步出了小院儿。口中说道:“方才在求子?”
傅秋芳羞赧着不言语,李惟俭便道:“此事菩萨怕是管不得,你得来求我啊。”
傅秋芳羞得埋下螓首,脸面羞红,嗫嚅半晌才道:“老爷怎能偷听?”
“又不是有意的,”李惟俭叹息道:“再过二年吧。”
傅秋芳言不由衷颔首,道:“嗯,妾身不急的。”
她如今已二十有三,再过两年就二十五了。如今万事顺遂,唯独不曾有一儿半女的傍身。她心下也知,主母不曾进门,若生下庶长子来,将来只怕会惹得家中纷争,因是再如何想,刻下也只能暂且忍耐。
李惟俭转而说起方才荣国府情形,听得傅秋芳咋舌不已。唏嘘之余,不好说荣国府是非,只道:“我道老爷怎地许久不曾回来,这会子都过了午时了。”
当下二人说着闲话,自角门上箭道,一路到得东路正院儿,停在西厢前,却不见动静,屋内静悄悄,只有琇莹伏在小鱼缸前瞌睡,胸前钮扣半开,露出雪白的嫩肉,衬着鲜红的抹胸。
傅秋芳便道:“这妮子好大胆,也不怕被人偷瞧了去。”
李惟俭便笑道:“仆役都在外头,谁能瞧了去?”
又往前行,进得正房里,就见晴雯斜靠在一张大椅上,一支脚蹬着脚凳,一支脚曲在椅子上。一上一下,裙子遮不严,露出中衣。袖子挽的太高,镯子垂在腕边,两条膀膊,白森森、细条条、肉腻腻,似不可着手。鼻凹鬓角,汗珠儿都含着香气。
瞥得李惟俭一眼,傅秋芳便道:“这般情致,我见亦爱,更何况是老爷?”
李惟俭讪笑一声,凑上前探手在晴雯曲着的那一只菱脚上挠了挠,晴雯顿时惊醒,迷糊须臾才道:“四爷怎地才回来?”
“荣国府有些事耽搁了,都拾掇过了?”
晴雯紧忙趿拉了鞋子,起身略略哈欠一声,说道:“难搬的先前就搬来了,如今不过是零零碎碎,”说话间敲了敲肩膀,蹙眉恼道:“偏是这零零碎碎最费心思。”
李惟俭便笑道:“想来大家伙都累到了,左右时日还长,不若留待明儿再拾掇。”
傅秋芳还没言语,晴雯就道:“早拾掇了早完事儿,再说也不剩什么了。”
傅秋芳道:“老爷,这会子该用饭了。”
“那就都叫来,咱们就在厅堂里一道儿用了。”顿了顿,李惟俭忽而想起明日黛玉、探春要去王府赴探春宴,因是便道:“下晌打发婆子回老宅一趟,将花房里新奇的花儿折一些送到荣国府,就说是给林姑娘、三姑娘的。”
晴雯便痴笑道:“还没过门儿四爷就这般护着,待过了门儿,还不定宠成什么样儿呢。到时啊,说不得我跟姨娘旬月里见不得四爷一回呢。”
李惟俭笑着屈指弹在晴雯额头:“胡说,还不快去?”
午间李惟俭与众姬妾一道儿用了饭食,下晌众人又各自去拾掇自己屋子,李惟俭干脆闲暇下来,搬了椅子坐在庭院里翻阅话本子。
未时过半,前头茜雪引着李纨与贾兰入内,见李惟俭以书覆面,正在庭院里瞌睡,李纨顿时蹙眉道:“这才暖和几日?俭哥儿怎地就跑外头睡来了?着了凉可不是说笑的。”
琇莹听见动静,紧忙跑出来将李惟俭推醒。李惟俭舒展身形打了个哈欠,连忙道:“大姐姐来了?怎地也没人知会我一声儿。”
当下众人往正房行去,李纨嗔道:“知会什么?俭哥儿当我是外人不成?”
长姐如母,自打李惟俭为李纨谋了王府差事,加之那一分水务股子打底儿,李纨再不似往常那般万事不管,说起话来多了许多底气。
又耳提面命了一通,李惟俭只得赔笑应承不已。待茶水上来,李纨瞥向贾兰道:“兰儿先回去耍顽吧,莫忘了功课。”
贾兰暗喜不已,挑了挑眉头赶忙起身施礼:“舅舅,外甥这就先回了。”
眼看贾兰稳稳当当走出去,待过了院门顿时乐颠颠疯跑而去,李惟俭便道:“兰哥儿是个好的,大姐姐也莫要管束的太严了。”
李纨蹙眉道:“不管束的严厉些,只怕——”
只怕什么?只怕就成了另一个宝玉、贾琏、贾兰。李纨忧心道:“这几日兰儿又与那贾环厮混在一处,很是被哄去了不少铜钱。那铜钱也就罢了,染上赌字,来日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叹息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说。荣国府这般风气,错非大姐姐一直看顾着,只怕外甥贾兰这会子也长歪了。
说过育儿经,李纨转而道:“母亲下月便要来京师,”此事姐弟二人业已说过,李惟俭纳罕李纨为何旧事重提。就见李纨面带揶揄之色:“俭哥儿,我思来想去,母亲此来……怕是因着你的婚事啊。”
李惟俭眨眨眼,暗忖自己个儿果然当局者迷了,大伯母兴师动众来京师,除去看望女儿、外孙,还能因着两個堂妹的姻缘不成?算来算去,可不就是奔着自己婚事来的?
李惟俭顿时就急了,忙道:“不是,我那事儿……她这会子年岁还小,又要等赐婚旨意,大伯母这是急的什么?”
李纨便道:“俭哥儿眼看十六了,如今炙手可热,又深居简出,寻常人不好凑过来,可不就要走我父母的门路?”
李惟俭暗忖,是了,恩师严希尧、忠勇王乃至已故林盐司都是帝党一脉,而大伯李守中算是太上一系,地地道道的旧党。
加之李惟俭又不曾与大伯李守中、大伯母梁氏说过与黛玉的婚事,外人稍加鼓动,可不就急吼吼来给自己定下婚事了吗?
想明此节,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眼巴巴看向李纨,方才喊了声‘大姐姐’,李纨就截断道:“我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不知母亲与人如何说的,若果然下了定……左右俭哥儿是并嫡,我看不如一并娶了吧。”
李惟俭只是摇头不语。心下暗忖,若是个良善的也就罢了,若是宝姐姐那般的宅斗小能手,两房只怕人脑子能打出狗脑子来。罢了,待大伯母来了,不如实话实说吧。
大姐姐李纨略略盘桓,又扯了傅秋芳说了会子话,眼看天色渐晚方才自角门回了大观园。
待过了申时,婆子自老宅回返,提了一篮子各色花朵。李惟俭干脆交给香菱,命其送去荣国府。
却说香菱提了花篮方才出了正房,转眼傅秋芳就追了上来。
傅秋芳嘱咐道:“就说是花房搬迁,各色花朵平白搁置可惜了,干脆送过去,让众姑娘都选一些。”
香菱就笑道:“姨娘说的是,我也是这般想的,总不能将那事儿露了底。”
傅秋芳瞧了香菱几眼,揶揄道:“瞧着你也是个伶俐的,怎地素日里万事不管?回头儿我与老爷说了,总要你也担些差事才好。”
香菱顿时告饶道:“姨娘快饶了我吧,你也知我性子,与姊妹们耍顽、说话儿,再不就读读书,哪儿不是了?真叫我管事儿,我又哪里拉得下脸来?”
傅秋芳便笑道:“就你偷懒,快去吧。”
香菱暗舒了口气,紧忙提了篮子进了会芳园。她心思通明,傅秋芳与红玉有志在此,若再有旁人插手,只怕会惹得二人厌嫌。还是这般好,万事不管,又得四爷宠爱,总不会短了自己那一份儿。
转眼到得东角门,与那秦嫂子言语一声儿,香菱便进得大观园里,一路寻到了凤姐儿院儿。
这会子方才用过晚饭,因大老爷又中风,贾政、王夫人、邢夫人并王熙凤、贾琏等正在老太太跟前议事,家中倒是留了平儿看顾。
丰儿引着香菱入内,平儿正做着针线,抬眼瞥见香菱,忙道:“你怎么来了?”
香菱便道:“今儿搬迁,老宅里的花房只怕要闲置了。姨娘可惜那些花儿都浪费了,干脆命人摘了,叫我也送一篮来与姑娘们妆点。”
平儿喜道:“可是巧了,明儿林姑娘、三姑娘要去王府,正不知寻什么花儿妆点呢,傅姨娘就送了来,真真儿是及时雨。”
香菱咯咯笑道:“平儿姐姐说的,我回头儿一定告诉姨娘。”顿了顿:“物件儿送到,我这就回了。”
平儿赶忙将香菱送出来,又让小丫鬟丰儿相送,转头提了篮子先去了荣庆堂后楼。
贾母、老爷等议事儿,小辈的自不好参与,因是这会子黛玉正在楼中,看着紫鹃、雪雁为其挑选明儿的衣裳。
婆子将平儿引到楼上,黛玉赶忙起身相迎,笑道:“什么风把平儿姑娘吹来了?”
平儿俏皮道:“香风。”说着一提花篮,道:“东府傅姨娘拆了老宅花房,折了一篮花卉送来,说给姑娘们妆点用。我想着明儿林姑娘刚好赴会,就先让林姑娘来挑。”
黛玉顿时感念道:“亏得平儿姐姐想着我。”
平儿却道:“我不过借花献佛,林姑娘要谢也该谢送花之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黛玉本就早慧,思忖着这花儿早不送、晚不送,偏赶上这个节骨眼来送,说不得定是俭四哥得了信儿,怕自己明儿斗花落了脸面,这才连夜送了过来。
早间得了一诗,夜里得了花儿妆点,一颗玲珑心儿消融了也似,有暖流不住涌动。不自查地,那似泣非泣的眸子便蒙上了水雾。
三年前周瑞家的送宫花之事平儿尚且记得,只当黛玉是想起了此一节,因是只得打趣道:“都道林姑娘是惜花之日,如今见了,不过瞧见花儿便起了怜惜之心,果然传言不假。”
黛玉噗嗤一声笑道:“你再打趣我可不饶伱。”
说笑过,黛玉瞥向花篮,思来想去,选了几朵瓜叶菊。平儿、紫鹃、雪雁连连赞叹选的好,紫鹃紧忙将花儿插进花瓶里,又倒了清水,免得明儿一早就蔫了。
平儿告辞而去,跟着又去秋爽斋寻探春。
平儿与探春相见,又是先前一番言语,探春顿时喜形于色,赞道:“正愁这会子只有杏花、桃花,生怕与郡主撞了,可巧平儿姐姐就送来这般多花儿。”
又问:“林姐姐选了什么?”
平儿回:“瓜叶菊。”
探春咬着手指思忖一番,而后指了指大红的花朵道:“就这个了。瞧着喜庆,也不知是什么名头。”
平儿便道:“三姑娘好眼力,这是旱金莲,北方可不多见。”
当下探春喜滋滋选了两枝旱金莲,平儿又去各处送花。余下迎春、惜春自是欢喜不已,迎春选了花菱草,惜春选了香石竹。
平儿又替王熙凤选了几枝,最后送到蘅芜苑,宝姐姐思来想去,选了一枝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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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是三月十七,这日黛玉、探春去王府赴宴。
早早儿起来梳妆过,又用花卉妆点了,黛玉与探春来辞别贾母。老太太生怕外孙女、孙女被人看轻了,叮咛一番,不放心之下又打发身边儿的大丫鬟琥珀、玻璃随行。
迎春、惜春尽皆艳羡不已,惜春缠着探春,要其归来仔细说些内中好玩儿的。独宝钗一言不发、心下郁郁。
郡主赞善、手帕交,可不就是她孜孜以求的进身之阶?奈何阴差阳错,她百般求肯而不得,黛玉、探春不用忙碌,这天赐的机缘便自行送上门来。
有那么一会子,宝姐姐心下沮丧,暗忖有道是有福之人不用求,莫非自己天生福薄?
眼看时辰不早,贾母这才打发众人启程。临到仪门前,那赵姨娘又花枝招展扯着探春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什么一定与郡主交好,回头儿也好求着郡主介绍个才俊少年,探春听得心下不耐,亏得琥珀来催,这才摆脱了赵姨娘。
马车一路辚辚而行,出得宁荣街来,不拘是黛玉还是探春,都挑了帘栊,任凭春风拂面,稀奇地瞧着外间街景。
几辆马车一路逶迤,转眼到得忠勇王府。
自角门入内,黛玉、探春落得马车,正稀奇地看着王府内景,便有女官来引,笑道:“二位姑娘,郡主这会子正在花园中等候,快随我来吧。”
黛玉、探春应下,随着女官入得花园里,遥遥便听得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转过花丛,便见郡主李梦卿扯了线绳,拖着纸鸢疯跑而来。
到得近前,李梦卿面上红璞璞一片,瞧见黛玉、探春,顿时喜道:“你们总算来了。”
二人依着规矩福身见礼,李梦卿便迫不及待一手一个扯了二人往内中行去:“今儿别无旁人,就咱们聚在一处。二月里我便张罗着踏春,奈何次妃不准,说还在倒春寒,生怕冻坏了身子骨。”
黛玉被郡主扯着往内中行去,却见李梦卿多是朝着探春言语,与自己不过寥寥数语,因是心下纳罕:这般观量着,郡主倒是喜三妹妹多一些,却不知为何要带上自己个儿?
转眼到得一处花圃前,此间早已搭了帐篷,李梦卿扯着二人入内,忽而瞥向探春:“你可曾带了宝剑来?”
探春吐舌道:“来郡主家中,哪里敢带凶器?”
李梦卿合掌笑道:“早料到了,你且看这是何物?”
探春搭眼便见帐篷一角戳着一柄鲨鱼皮的短剑,那郡主两步过去抄在手中,随手便递给探春道:“上回听闻你会剑术,正要开开眼界。”
探春也不扭捏,接了短剑笑道:“好,那我便献丑了。”
当下抽了短剑,摆了个架势,一招一式演练起来。自打与李惟俭学过剑术,三姑娘每日习练,便是赶上风雨,也多在房中演练,期间不知打碎了多少物件儿。
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如此日日不缀,这一套剑法自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小半刻,待一套剑法演练过,探春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笑吟吟看向郡主,倒提了宝剑抱拳道:“献丑了。”
黛玉、梦卿尽皆合掌赞叹:“真真儿好彩!探春妹妹出剑如游龙,料想便是在江湖上也应有名号……唔,就好比智多星黄蓉。”
“哈?”
黛玉还在纳罕,探春却纳罕道:“郡主也看过射雕话本儿?”
梦卿顿时大喜:“原来探春妹妹也看过?我最喜黄蓉,可惜父王不准我习武。不然来日闯荡江湖,定不会比那黄蓉差几分。”
黛玉、探春对视一眼,尽皆无语。俭四哥那涂鸦之作起先只在二姐姐迎春处润色,其后俭四哥南下,便多是探春在润色。再往后黛玉回返,因着爱屋及乌,倒是下了心思将射雕、神雕一并润色了。
荣国府中婆子、丫鬟多听过探春说内中故事,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那稿子就流传了出去。
先只是手抄本,其后又有书局付梓,如今便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能说上几段神雕、射雕。
未曾想,竟然连郡主也读过。
探春憋闷着不曾吐口,心下窃喜不已,暗忖那书好歹也算是自己与俭四哥联手儿作呢。
说过话本子,梦卿又引着黛玉、探春游逛花园。眼见桃花灼灼,说起桃花诗来,梦卿忽而便道:“是了,这几日我应景儿写了些,拟作人名药名体二首,未能写全,又有旧稿上一字至七字体,春秋征妇怨各一首,亦未成篇,刚好两位妹妹来了,不若今日一并写了?”
黛玉、惜春应下,黛玉这会子心绪渐开,笑道:“以诗为戏,大是韵事。有趣有趣!”
当下梦卿招呼了丫鬟来,奉上笔墨纸砚。
梦卿先落笔,题‘村居’二字,笑道:“此用人名,体要五言绝句。”
黛玉略略思忖,心下便有了,却不曾开口。探春见此,顿时道:“林姐姐定然有了腹稿。”
梦卿便道:“既是手帕交,可别学着外头人那般世故,林妹妹既有了,何不吟出来?”
黛玉道:“那我便献丑了。”当下接过湖笔,落笔一蹴而就。
探春在一旁观量,轻声诵念:“小庄周绿水,夏半菰蒲多。五柳浑青处,援琴高作歌。”
庄周、夏半、柳浑、琴高,刚好是四个人名。
“好诗,”梦卿赞道:“林妹妹竟有隐士之风。”
黛玉笑道:“不过是穿凿附会,我可比不得隐士呢。”心下却想,若与俭四哥一道儿隐居山野,料想也是一桩趣事。
梦卿眨眨眼,有意为难,又提笔写下‘郊游’二字,因笑道:“此用药名,体要七言律。”
探春嗔道:“我于药材只知一二,这一首怕是做不出了。”
却见黛玉思忖了一会子,又提起湖笔来,娟秀字迹写道:“
葱青黛色四围圜,鸾凤仙乡咫尺间。
古木通风看夭矫,新泽泻涨听潺盢
怡心藜藿香堪食,助鬓黄红花斗颜。
日夕当归情转切,流连翘首不知还。
黛玉又写完,恰好青黛、凤仙、木通、泽泻、藿香、红花、当归、连翘是八味药名。
”
这下便是梦卿都赞叹不已,道:“林妹妹好才思,我是远远不及了。”
黛玉便道:“这天下间才思远胜我的不知凡几,我不过作些凑趣、应景儿的以作耍顽,登不得大雅之堂。”
她心下却思忖着,俭四哥许是被庶务牵绊了,心思不在吟诗作对上,是以这诗才忽高忽低。有时蹩脚,有时偏生又能写出‘故园无此声’这般的佳作。
梦卿见黛玉并不恃才傲物,心下欢喜,禁不住扯了黛玉的手儿,笑道:“林妹妹不可过谦。”
梦卿复又在一片纸上写了“征妇怨”三字,说道:“此即用春秋二字为韵。林妹妹不可帮手,总要探春妹妹作一首才是。”
探春虽不过见了梦卿两回,却极为欢喜,此时便嗔道:“好好好,不拘是刮肠搜肚,总要应付了这一遭。”
仔细思忖半晌,忽而眼睛一亮:“有了。”
但见其提笔落墨,书写道:
春春,添兴怆神。悲去日,忆征人。戍楼万里,驿路千旬。对月陪孤影,移花护病身。梦是黄云白草,妆庸绿黛青颦。几回漫把鱼书展,酒不伤多懒入唇。
秋秋,绿淡红浮。肠已断,恨无休。风寒毳帐,露冷兜鍪。刀尺程催急,腰支壮健否?欲寄闺中旧约,恐招塞外新愁。画阁何时闻露布,征衣不日解吴钩。
梦卿看了,又是合掌笑道:“妙妙!探春妹妹果然机敏!”当下招呼丫鬟送上茶点、果品,三人便寻了处亭子吃茶漫谈。
……………………………………………………
荣国府。
这日本是王子腾夫人生辰,早间送走了黛玉、探春,王夫人又来请贾母。因着大老爷之事,许是年纪天不假年,因是贾母便只道不去了。
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就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迎春、惜春、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早间赵姨娘花枝招展堵在仪门前拦探春,恨不得招摇过市,让阖府都知探春如今是郡主的手帕交。
自是有婆子给王夫人递了小话儿,王夫人心下不喜,便琢磨着总要敲打赵姨娘一番才是。
偏生这一日赵姨娘规规矩矩,一直不曾有什么错漏。王夫人心思转动,待贾环下了学,便将其唤来抄写金刚咒。
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
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一盅茶来递与他。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呢!”
贾环斜着肩膀乜斜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
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你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她,今儿是那位堂客在那里,戏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语。
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
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她拍着。
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
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得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儿相离甚近,便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瞎他一大。
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人都唬了一跳。
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
凤姐三步两步跑上炕去,给替宝玉收拾着。
王夫人骂过贾环几句兀自不解气,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
赵姨娘虽怀恨在心,却也知理亏,这会子不好多言。束手被骂了一通,又过来替宝玉收拾。
王夫人哪里还敢让赵姨娘收拾?当下责骂一番,将母子二人一并撵了出去。转头儿安抚宝玉,急忙命人取了药来敷。
那赵姨娘、贾环臊眉耷眼回了赵姨娘屋,赵姨娘不说贾环如何,只是一个劲儿地冲着宝玉破口大骂。
骂过半晌,赵姨娘忽觉不对,纳罕道:“你烫了宝玉,为何叫我来骂?”
贾环随口道:“我哪里知道?”
赵姨娘忽而想起王熙凤也在,顿时认定是王熙凤弄鬼。王熙凤掌家,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全然不待见赵姨娘这等丫鬟出身的,素日里都懒得说话,见了赵姨娘也不曾有半点礼敬。
偏生赵姨娘自觉生了贾环、探春,再不是往日的家生子,一向以主子自居,哪里肯受王熙凤的白眼儿?因是二人早生龃龉。
此番被王夫人骂得狠了,赵姨娘自觉颜面无光,心下不敢反抗王夫人,只把王熙凤恨了个咬牙切齿。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黛玉、探春又被郡主李梦卿留了晚饭,方才依依惜别。到得家中,因是交了手帕交,又耍顽了一番,二人俱都欣喜不已。
黛玉见过贾母,便一路回转后楼歇息,闻声而来的宝玉却是扑了个空。进得荣庆堂里,唯见三妹妹探春唧唧咋咋哄着老太太高乐,放眼望去却不见黛玉身影。
宝玉不由得叹息一声,惹得探春回首观量,略略瞥了一眼,顿时唬了一跳:“宝二哥,怎么烫了?”
好生生一张脸,这会子却成了花脸儿。宝玉只挤出一抹笑道:“端烛台不小心自己个儿烫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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