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邵乂的地方在南宫城西的一处荒野中。
陆陆续续赶来的数百名诸胡骑兵正在操练。
这些人都是各部凑起来的。
我五十、你一百、他二百,凑了两千多,目前来了五百,开始整编操练。
北伐以来,骑兵数量先是快速下降,然后又陡然提升。
这两千多人他是准备编入义从军的,如此一来,该部总兵力将超过七千,实力大增。
不过,人数增加了,战斗力却下降了,军心也比较混乱,还需要时间整顿。
邵乂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些骑兵正在操练分进合击的战术。
隆隆马蹄声中,邵乂躬身上前行礼。
“嗣祖近日可好?”邵勋拉着邵乂的手,让他坐下,笑问道。
邵乂见陈公如此熟络的模样,心中有数了,立刻回道:“家父回乡后,与济北侯联手,迫使曹嶷退兵。”
“曹嶷回去作甚了?”
“大概是整顿地方,深固根本。”
“曹嶷倒有几分眼光。”邵勋意味不明地说道。
“曹嶷本是天师道余孽,横行青州,靠的也是天师道众。这些年他非常礼遇士人,拉拢了好些人,权势日渐稳固。”
“他不是逼走了部分士人吗?”邵勋问道。
“不能为他所用,始终与他对着干的,曹嶷也会下辣手。”
恩威并施!
邵勋不由得高看了眼曹嶷。
这人虽然没什么大志,只想割据青州当土霸王,但手腕还是有的。
而且,他在地方上可不是没有基本盘,“天师道余孽”就是他身份的注解。
其实挺有意思的。
曹嶷为邵勋提供了另一个崛起的可能,即宗教。
宗教这玩意可以弱化出身、门第方面的劣势,让底层更容易崛起。这年头信仰天师道的士人很多,主要在兖州东部、青州、徐州、冀州一带,其中青州是天师道发展最好的地方,通过宗教信仰,可以拉拢一部分士人为其效力。
简单来说,天师道重塑了一套社会评价体系,门第的占比下降了,对底层野心家更友好。
“待稳固河北局势,早晚会对曹嶷动手的。”邵勋看了眼王衍,说道。
王衍轻捋胡须,说道:“太白,可不能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让曹嶷降顺,还是得动刀兵。”
朝廷一开始根本不愿招降曹嶷,认为如果造反都能受招安,岂不是鼓励更多人造反?这两年渐渐挺不住了,开始接触曹嶷,但曹嶷拒绝降顺。
晋廷能给的,匈奴都给了,而且条件更宽松,他又是造反起家的,从个人情感角度来说,对晋廷肯定有恨意,在两方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为何要降?
现在河北大战连天,曹嶷也有些坐不住了。
但无论怎样,他的首要诉求还是保持割据自立的地位,当青州土霸王。
他的一切举动,都是为这个终极诉求服务的。
为此,他现在也不是不能考虑晋廷的招安了,但具体投降哪一方,可就有说道了。
邵勋如果指望曹嶷归顺后往青州安插官员、驻扎军队以及索要太多的钱粮,那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对这种人还是要打,别指望温水煮青蛙慢慢收编。
“现在不是动曹嶷的时候。”邵勋说道:“听闻君还带来几位渤海俊彦?”
“是。皆为渤海高氏子弟,曾一同起兵对抗匈奴。”
“可速召来。”邵勋说道。
邵乂立刻让随从召高氏子弟入见。
趁着这個间隙,他简略地介绍了下渤海高氏的情况。
王浚仗夷建威,纵横河北时,妻舅崔毖借着他的权势,获得了平州刺史、东夷校尉之职。
清河崔氏在河北人望很高,于是征辟了一批河北士人、豪强前往平州。
其中,渤海高瞻与其叔父高隐先率数千家部曲庄客依附王浚避乱,后来发现王浚实在不像样,于是依附清河崔氏的崔毖,迁往辽东。
倒不是说崔毖有啥不得了的本事,事实上他确实比王浚好,但能力一般。
最关键的是,崔毖是崔琰曾孙,冀州士人之首,子孙世为冀州冠族——崔家在冀州的名望,就像王家在青徐的名望一样,天然具有吸引力。
安平韩氏的韩恒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投奔辽东崔毖。
除这两家之外,冀州大大小小的士族举家奔往辽西、辽东的太多了,他们还利用名望、关系网,为崔毖招揽辽西流民——河北战乱不休,很多人避地辽西、辽东,因为那边相对太平。
名望、门第这种东西,在如今的社会风气、价值观之下,是真的可以当饭吃。
崔毖何德何能?但在辽西避难的流民一听清河崔氏的声望,纷纷来投。
冀州大大小小的士族、豪强,只要一征辟,马上屁颠颠地跑过去效力。
像高瞻这种人,甚至带着渤海数千家部曲庄客投奔。
当然也有不鸟崔毖的。
比如,崔毖就曾招皇甫岌为长史,岌拒绝,与兄弟族人皇甫真等俱投慕容廆。
对皇甫岌这类关西流徙士人而言,就能很客观地看待崔毖了。
在安定豪门皇甫氏眼中,清河崔氏名望固然高,但不足以遮蔽他们的眼睛,也没有太多亲朋故旧,去了很难受,不如投慕容鲜卑。
邵勋听邵乂讲完这些辽东旧事,有点无语。
他若出身清河崔氏、琅琊王氏、河东裴氏这类高门,哪怕只是个家里比较贫穷的偏远旁支子弟,也要容易太多了。
凭借家族名望,马上就有渤海土豪高氏带几千家部曲来投靠。
有这样的本钱,何须舔富婆呢?我不要自尊的吗?
我意已决,以后不舔女人了,让女人来舔我。
遐想间,人已经过来了。
“渤海高绛拜见陈公。”一年约三十的汉子躬身作揖道。
“起来吧,坐下说话。”邵勋抬了抬手,说道。
高绛起身,长身肃立,不卑不亢。
邵勋为他介绍了下身边的幕僚。
当听到王衍之名时,高绛神色激动,长揖到底,道:“王公乃天下名士,得睹真容,实乃三生有幸。”
邵勋再度无语。
果然是距离产生美,他天天看王夷甫,就觉得这是个信口雌黄的老登,可在外人眼里,王衍是真的出名啊,而且似乎——破圈了?
王老登已不仅仅是青徐士人领袖,在整个北方都很吃得开,朋友遍天下,名气传遍各个角落。
看来以后要对老登尊敬一点了。
后面又介绍了张宾。
高绛也多看了几眼,道:“久仰了。”
张宾拱了拱手,没多说。
他的家世要比渤海高氏、封氏之流强一些。
门第是由本郡中正三年一评。
有的家族上一代还有人当官呢,这一代就没了。
有的家族这一代有人当官,下一代却眼见着无望。
这种家门,挣扎于末流寒素与土豪之间,一不留神就阶级下滑了。
中丘张氏连续两代人当官,被赵郡中正评定为第八品门第,属于寒门,还是比渤海高氏、封氏强的。
但他在河北出名,主要还是因为石勒,谁不知道张宾张孟孙是大胡的狗头军师啊?
介绍完了之后,邵勋直接问道:“君来见我,想必对河北大局有教?”
高绛偷瞄了一下邵乂,见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便道:“仆愿为明公鞍前马后,光耀门楣。”
“前番为何退兵?”
“为匈奴所败,实乃溃退耳。”高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可能重整旗鼓?”
高绛犹豫了一下,又见得邵乂提醒,咬牙道:“愿为明公效死。”
其实,真不是他看不清形势,而是高氏的家底已被高隐、高瞻叔侄二人掏空了大半。
他们带走了数千户、二万余口人去辽西,留在老家的能有多少?
高家留守族人若想押宝邵勋,真的要倾家荡产了,甚至这还不够,还得联络些姻亲、故旧、好友,一同出兵。
成,则大获其利。
败,则家族消亡,至少渤海这一支算是完蛋了。
如何抉择,真的很难,因为你不是在为自己一个人做决定。
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无数依附于你的家庭的生死荣辱。
高绛方才说“光耀门楣”,其实就是他的条件。
他想要得官,想要完成家族的士族化进程。
“好。”听高绛这么一说,邵勋一拍案几,道:“君是爽利人,我也是爽利人。渤海太守崔俛办事不利,可免官回家。你若能率五千人至安平围攻匈奴,事成之后,渤海太守给你又如何?”
“谢明公栽培!”高绛闻言,直接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然后起身,肃立一旁,神情坚毅无比,显然豁出去了。
邵勋和王衍、庾琛对视了下。
昨天见的刘泌是河北的世家大族,其姻亲平原华氏也很了不得。
这些河北老钱的态度很明显:继续维持以前的地位。
渤海高氏这种则有上进心多了,他们还没完成士族化的进程,迫切需要进步,豁得出去,敢于一把梭哈,冲劲很足。
对刘氏,邵勋只能依靠南阳王妃这个纽带,说好话,戴高帽,把他们看作“自己人”,半忽悠半拉拢。
对高氏,那就是拿胡萝卜来引诱了,赤裸裸的利益交换,非常直接。
高绛退下后,邵勋又召见了石熙。
对这类人,他只有一招:遣人至许昌、洛阳,把乐夫人、卢侍中请过来。
本来不想让卢志掺和河北之事的,但匈奴大举入寇之后,河北人心再度混乱,非得把老卢请过来不行了。
至于邵乂——
晚间在南宫县衙设宴,席上邵乂得到授意,称呼邵勋为“叔父”。
邵勋应了一声。
当然,这不是联宗。
联宗需要重新编纂族谱,这里显然没有这回事。
邵勋、邵乂之间以叔侄相称,只是一种表示亲近的方式罢了。
邵勋想让邵续、邵乂父子帮他稳着乐陵,且派遣一部分兵马前往安平攻城,做出表率,稳定人心。而高氏与邵续父子也有点交情,这就更好了。
邵续父子则想攀上邵勋,获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双方各取所需,却有“亲情”做润滑剂,这种方式比单纯利益交换更稳固一些。
其实说穿了,都是统战,手段、方式不同罢了。
现在,他需要看到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