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袅袅炊烟便已升起。
滹沱河畔,年迈的牧人砍来了许多柳枝,开始搭建更多的帐篷。
他们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皮肤黝黑,远远望去,像是枯死的树皮。
双目之中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淡然,一副活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从匈奴开始,就有一个残酷的风俗:贵少贱老。乌桓、鲜卑等部族沿袭之。
老人不得享用较好的食物,不能穿好的衣服,要干更多的肮、苦、累活计……
汉使至匈奴时,曾看到青壮年吃牛羊肥美部位,他们吃完后,老人才能吃剩下的,大为惊异。
中行说为此风俗辩护,匈奴历来以征战为功业,老弱不能战斗,故肥美让壮健者食,因此能自为守卫,父子各得其安。
只能说,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不同的风俗,没有绝对的对错。
早饭做好时,天光已经大亮。
正中央最大的一个帐篷内,首领段末波自东门而出——鲜卑风俗,帐篷只开一门,即对着东方的那个门。
远远见着朝日后,段末波跪拜而下,口中念念有词,十分虔诚。
良久之后,段末波方才起身,也不会回帐篷,就在河畔草地上席地而坐,吃着新蒸好的粟米饭。
护卫、亲随乃至外围的士兵、奴隶们同样席地而坐,吃着粟米饭。
自首领段末波以下,所有人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唯多寡而已——一般而言,壮健者吃得多一些,老人少年吃得少一些。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鲜卑与刘汉匈奴的不同了。
刘汉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社会阶级差异,上层服散饮酒,山珍海味,下层就靠些许糜子、牛羊奶、乳酪、野菜果蔬充饥。
鲜卑社会与他们相比,相对原始淳朴了一些,出征的这批人吃的食物竟然是一样的——其实,匈奴社会一开始也是这样的。
与老弱相比,妇人在吃食方面的待遇竟然和青壮一样。
此番南下是出征,只有寥寥百余健妇随军,大饼脸上满是横肉,胳膊上能跑马,屁股一撅能坐死人,可以把她们当男人看待。
这些妇人主要工作是修补皮裘、挤奶制酪以及处理死掉的马匹。
每個人都是髡发,显然都没嫁人。
乌桓、鲜卑妇女一般要嫁人的时候才蓄发为髻,戴句决——类似后世蒙古女人戴的罟罟冠。
胡人女子是比较爽的。
社会风气轻视老人少年,但极其重视女人。
儿子杀父兄没有刑罚,但不允许杀母。
父兄为别人所杀不一定报仇,母亲为人所杀一定要报仇。
一个氏族的女人嫁到另一个氏族,出了事,本家会去调查,如果非正常死亡,会予以追究,一般是出牛羊赎罪。
非常奇特的风俗。
总之,女人地位很高,这种风气后来也带到了北朝,而胡人风俗又没有对女人的礼教束缚以及用权的限制,于是导致了很多问题,有人甚至搞起了“立子杀母”的制度。
一众人吃完早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随后便起身整理战马、兵器。
段末波带着亲随出去转了一圈。
滹沱河一带水草丰美,田地众多,坞堡庄园也不少。
南下以来,不少堡寨破财消灾,宁愿自己饿肚子乃至饿死人,也输送了一批粮食给鲜卑人,令其军资充裕,野心也随之滋长。
“冀州的地比幽州还肥美。”段末波看着河岸边高高的蒿草,说道:“这里的一亩地能比草原上多养五倍以上的牛羊。”
五倍以上的牛羊,就意味着五倍以上的财富,五倍以上的人口。
财富、人口又意味着战斗力,能滚雪球般聚积起更大的势力,说不定就成事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南下中原呢!
“末波。”河对岸出现了段涉复辰的身影,只见他一挽马缰,安抚住马儿后,说道:“在此逗留三天了,去不去抢一把?”
“叔父不想报仇么?”段末波高声问道。
段涉复辰沉默了一会,道:“十年前的旧事了。”
段末波瞪大了眼睛。过了十年,就算了吗?
十年前,老郡公还在,段部鲜卑有十五万口人。
十年后,老郡公不在了,段部鲜卑人口不增反减,现在只十万出头了,而且祖地辽西郡(今河北秦皇岛及唐山部分地区)还被慕容鲜卑夺去了。
这笔账怎么算?
“既不想报仇,叔父南下作甚?”段末波有些气愤地问道。
段涉复辰回道:“我并非不想报仇。南下以来,也不是没杀过邵兵。只不过有些事更重要罢了。”
段末波无语。
叔父所谓的更重要的事,其实就是劫掠。劫掠一切,粮食、布帛、农具、牲畜、人丁等等,什么都要。
最近几年,前往辽西避乱的各路流民不下四万户,这就二十多万人了,全让慕容氏捡着了——部分留在辽西,部分迁往昌黎等地,且耕且牧,为慕容氏提供资粮。
时间一长,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大得没边。
简单来说,现在的段部鲜卑既没本事找慕容氏报仇,也打不过宇文氏,只能在幽州苟延残喘——他们确实与王浚闹翻了,但关系复杂得很,未必是敌人,可看作“路人”。
段涉复辰的意思很明了了,保存点实力,别瞎几把打。
部落精壮打完了,谁给你补?
鼎盛时期有控弦之士五万骑的段部鲜卑,现在只有十万人口,最多拉出来三万骑,还不一定每个人都有马,打个吉尔!
还不如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机会劫掠一些人口财货。
河北战乱不休,一些坞堡主、庄园主撑不下去了,于是举族迁移,队伍浩浩荡荡,从固守一地耕作的坞堡帅变成了四处流浪的流民帅,这些人是可以抢劫的,甚至直接把他们俘虏。
搞这些人,不比打邵兵简单?
但段末波不敢苟同。
“叔父不打,我自去找邵贼晦气。”只听他说道:“邵贼有几个水陆转运渠口,人山人海,资粮众多,我去劫掠一把。若有所得,叔父可不要眼红。”
段涉复辰哈哈大笑,道:“文鸯马上南下了,你可去寻他,兴许能合兵一处,做点大事,我却不陪你们了。”
说罢,一拨马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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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九月中旬以来,从后方转运而至中山的粮草就有所减少了。
金正坐镇蒲阴,几乎每隔几天都能收到各地传来的警讯。
九月初七,就在义从军一部从恒水上游渡河,突至上曲阳的时候,鲜卑骑兵进入河间境内,杀清河崔氏运粮队千余人,劫粮而回。
重阳节那天,鲜卑骑兵又在高阳县东南袭击了一支平原刘氏的运粮队,杀部曲庄客七百余、俘夫子役徒两千。
九月十二,于河间境内大破乞活军乌桓骑兵。
九月十三,再次击溃安平匈奴降兵三千骑。
九月十五,野战冲溃了羯人骑兵两千余。
战斗力极为强横。
骑兵对战时,邵勋帐下那些杂胡骑兵胜少负多,几乎遮护不住粮道了。
金正看完各路败报,意识到鲜卑骑兵的战斗力得另按一档算,不是普通杂胡骑兵能比的。要想驱逐这支在后方四处袭扰的部队,要么从前线抽调义从军骑兵回援,要么打掉章武国,让鲜卑人无从补给,没有后方。
这个时候,他有点后悔当初攻破河间后就挥师西进,攻取高阳、中山等郡了。
本以为令狐泥已被他打怕了,死狗一只,不可能有什么威胁,派一路偏师即能监视此辈。可谁能想到,段部鲜卑悍然南下,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
不过好在段部动作有点迟缓,参与进攻的人数也不多,不然的话,这会他面临的断粮风险将更大。
“将军此时实不宜冒进矣。”金正查阅地图之际,宾客甄骈劝道。
金正瞄了他一眼,道:“些许蟊贼罢了,何忧也?陈公将义从骁锐付于我手,岂能如此畏畏缩缩?”
“不如将满督军所部精骑往回调,先驱灭了鲜卑人再说。”甄骈劝道。
“你这老翁——”金正本来要骂的,想了想算了,这厮说得也不无道理。
甄骈察言观色,松了口气。
金将军勇则勇矣,可有时候顾头不顾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鲜卑南下属于意外,事前难以猜度。而且,金将军不是没有准备,无奈乞活军、匈奴降兵、羯人都没干过这帮鲜卑,这就没办法了。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要么调义从军来扑灭鲜卑,要么聚集鲜卑人几倍数量的杂胡骑兵,用人马堆死他们。
“也罢,我这就让乔洪率三千骑回返。”金正叹了口气,烦躁地说道。
“将军英明。”甄骈拱了拱手。
他才四十出头,被金正呼为“老翁”,也不生气。没办法,活命要紧,别搞得全军断粮,最后来场大败。
甄骈是中山国魏昌县人,与刘琨是老乡。因魏昌曾叫无极,因此这个家族被称为“无极甄氏”,是一个正在没落的士族。
名气最大的甄氏家族子弟、广安县公甄喜(郭喜)住在洛阳,神奇地避过了诸王混战,原因是其“才短”——只要我够废物,就没人用我,也就不会有站错队被清算的烦恼。
甄骈是在邺城被金正看上的,觉得他有点才能,于是强迫他当随军幕僚,出谋划策。
甄骈本来很不情愿,但来到军中一段时间后,顿有奇货可居的感觉,于是安心待了下来,时不时建言几句,虽然金正大部分时候不听他的,自己做决定。
此番建言清理后方鲜卑袭扰部队,金正算是听了。
甄骈很满意。
最近一个月,金都督听他建议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好事啊。
“刘曜会不会趁势反攻?”金正突然问道。
甄骈瞄了眼地图,指了指并州北部,道:“都督可知刘曜带了多少兵马入援河北?”
“据说有五万众。”金正说道。
“老夫觉得没有。”甄骈说道:“刘曜自井陉来,路途遥远,沿途荒僻,粮草筹措不易,如何能带五万大军?纵有,也得分一部分于并州北部,把守沿路关塞,谨防拓跋鲜卑自雁门南下,截断其归途。老夫觉得,他最多带了两万人。这两万人里,还得分一部分防备代郡鲜卑南下,能用者不过万余罢了。”
金正缓缓颔首。
“若刘曜反击,势必要抽调防备代郡鲜卑的兵马,就看他敢不敢了。”甄骈又道:“将军不妨静观其变。此时抽调义从军回援,放慢脚步,未必是坏事。刘曜打过来,我等退守便是。不要着急,沉着应变即可。段部鲜卑能南下,拓跋鲜卑就不行了么?”
“刘曜去年不从井陉入河北,而是直走滏口陉,那都是有原因的。”甄骈意味深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