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之后,邵勋三十岁了,这个事实让他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
说起来也是离谱,几天前还是二十九岁呢,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知道自己的年纪已经三打头了,一下子有了紧迫感,以至于鸡叫之后就睡不着了——等等,哪来的鸡叫?
邵勋无语坐了起来。
梁宫还是荒凉啊,没有围墙,有门楼。门楼上还没有门,出了空荡荡的门楼就是屯驻于外的军队,附近养着鸡鸭……
“不再睡会么?”一双玉臂揽住了他的腰。
邵勋躺了回去,把被子盖严实了,将裴灵雁柔软的身体抱入怀中。
“以前在军中,刁斗警严,彻夜不休,你不也安之若素么?怎么这两日如此焦躁?”女人轻轻点了点他紧皱的眉宇,问道。
邵勋松开了眉头,道:“一时有感罢了。”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他焦躁的根源。
许是找了许久并未找到,于是调整了下身姿,紧紧偎入他怀中,道:“天下事,有时候看似无解,恍惚间却又水到渠成,其实不用那么急的。你急躁,刘聪岂非更急躁?你的功绩已经很大了,便是士族子弟也不得不跪拜于阶下,复有何忧?”
“刘聪……”邵勋沉吟了下,道。
“刘聪已经被你打怕了。”裴灵雁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轻声说道:“他这两三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只有两点,既想避你锋芒,又不甘心看你成势。如此犹豫,显然方寸已乱,再给他一两次重击,或许便支持不住了。这天下早晚是你的。或者,你担心的不是刘聪?”
邵勋手下意识一紧。
“我也是伱的。”裴灵雁轻声说道。
邵勋嗯了一声。
时至今日,最大的敌人又怎么可能是匈奴呢?
河北归属定下后,就已经不是了。
最大的敌人来自内部。他们离他很近,非常近,近到没有距离。
花奴真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做有些事,需要威望。”裴灵雁说道:“我是女人,只有你可以依靠,只想着你。我们的孩子也靠你。”
邵勋彻底放松了下来,手在翘臀上狠狠抓了几把,又轻轻拍了下后,道:“你再睡会吧,我起来练会武。”
“不睡了。”裴灵雁也坐了起来,道:“我要洗一下。”
腿间还有昨晚留下的干涸的硬块,有些难受,气味也有点重。
邵勋来到外间之后,清冷的空气让他头脑为之一振。
练了一会武后,感觉神清气爽。
此时天还未亮,邵勋便往爷娘所居的偏殿走了过去。
甫一进院落,便见到符宝头戴华胜,蹲在角落里。
“符宝,你在作甚?”邵勋看着好笑,问道。
“我是花,不会说话。”符宝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头上的华胜剪作了花形,远远望去,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过来,让阿爷抱抱。”邵勋伸了伸手,说道。
“我是花。”符宝坚持道。
邵勋摇头失笑,道:“菜羹来了。”
符宝鼻子嗅了嗅,神色间有些意动,看样子不太想继续当花了。
“菜羹来了。”母亲刘氏端着餐盘,笑道。
婢女们紧张地跟在后面,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老人家就是喜欢亲自做饭,尤其是儿子在家的时候。
父亲邵秀从屋里转了出来,看着这个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的儿子,道:“心中藏着事呢?”
邵勋笑了笑,道:“古人云‘三十而立’,是该做点事情了。”
邵秀沉默了一会,道:“进来说吧。”
父子二人遂坐在一张高桌旁。
母亲端来了菜羹,抱怨道:“去年不打仗,一年到头也没着家几天,全靠文君陪着。年前回家了,却有大半时候醉着。真不知道你孝廉怎么举上的。”
邵勋有些尴尬。
这个世上,能这么毫不留情地数落他的,大概只有父母了。
权势日重,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他已经习惯说言不由衷的假话,习惯画大饼,习惯猜度别人的心思。
但在父母眼里,他就是“小虫”,无论你当了梁公还是梁王。
“你之前不是骂过石勒么?说他不奉晨昏,依我看啊,你比石勒还过分。”刘氏继续数落着。
符宝悄悄溜了进来,顺着邵勋的大腿就往上爬。
邵勋放下碗筷,抱着女儿,不让她乱动,说道:“阿娘,你也看过檄文?”
“阿娘不识字,如何看檄文?还不是听文君说的。”刘氏说道:“文君一天来两次,别说举孝廉,秀才都够了。”
邵勋闻言大笑。
符宝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知道傻乐個什么劲。
这小破孩,天天陪着爷爷奶奶,有时候还留宿,甚得他们欢心。
另外,庾文君或许在政治方面不太敏感,但照顾舅姑真没话说,是个传统的贤妻良母。
“每次一打仗,就抢他人之妇。是不是打仗多了,人也傻了?听闻张方喜欢吃人肉,苟晞给自己弄了数千妇人,你想怎样?”刘氏走过来,将符宝抱起,又把碗往邵勋面前推了推。
“你们武人是不是都这德行?”刘氏又推了推邵秀,问道。
邵秀也傻了。
训斥儿子呢,怎么就说到他身上了?
“阿娘这几年听说了不少事嘛。”邵勋接过碗,大快朵颐。
邵秀比他先吃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后,便坐在那里。
“抢回来了,就好好待人家。”刘氏说道:“三十岁的人了——”
刘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了。
儿子三十岁了,打下了偌大的地盘。
她不是很清楚儿子现在是什么地位,她只知道徐州鼎鼎大名的琅琊王氏女经常过来陪侍她。
但说实话,儿子那么多女人中,她最喜欢的还是庾文君。
文君满心满眼都是小虫,爱屋及乌之下,连带着对他们也很好。
她有时候闲不住,侍弄一些瓜果,文君见了,经常过来帮忙。
裴氏眼里也有儿子,但她不会做这些事。
那个羊皇后礼数十足,话语间很客气,送了很多名贵的药材给他们补身子,还延请名医为他们瞧病,但怎么说呢,还是贵女做派,不是很亲近。
刘氏知道人家没坏心,甚至有些想讨好他们老夫妻两个,只不过出身终究天差地别,还是有些别扭。
年前刚生了个女儿的刘野那倒是个直爽性子,很对刘氏胃口。
刘氏也很可怜她,好好的石勒大妇,被小虫这个杀千刀的抢回了家,委屈当个小妾。
也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咒法,现在一门心思跟着小虫。挺着个大肚子时,一边帮他们做咸菹,一边打听小虫以前的事情。
真是作孽啊!其实都是好女人,最坏的就是小虫了。
“以后不抢了。”邵勋吃完了菜羹,漱了漱口,道:“阿娘,我好歹已是梁公,手握雄兵数万。号令之下,莫有不从者。你——”
刘氏白了他一眼,道:“当了梁公就要整天板着一张脸,故作威严?小时候阿娘还给你讲过汉高见刘太公的故事呢。”
邵勋哑然。
刘邦的一切故事,在徐州附近都流传甚广。
其实这样也不错。
刘邦从来没和他父亲搞什么繁文缛节。刘太公就是个农民,年纪大了,对这些不是很适应,双方仍以旧时父子关系相处。甚至为了父亲不向自己行礼,特意封他为太上皇。
为了让父亲高兴,直接把旧时邻居全搬过来,让父亲能看到家乡的热闹场面,而不是冷清的深宫。
这是有人味的皇帝,或许只有开国天子才能这样嬉笑怒骂吧,守成之君学不来。
自家父母似乎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扎心了。
父亲打过仗,出去见过世面。在军中混了大半辈子,对权势是有深刻理解的,毕竟军队本身就是等级最森严的地方。因此,他对自己的态度其实是有微小变化的,因为他懂。
母亲不太懂,还是习惯性数落他。她可能也适应不了富贵生活,就像刘太公那样,喜欢在御花园种菜……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邵勋也不想整天与人勾心斗角,被母亲骂了几句,居然心情变得舒畅,也是绝了。
母亲说了一会后,就抱着有些不耐烦的孙女出去透气了。
邵秀这才活了过来,清了清嗓子,问道:“又要出征了?”
“嗯。”邵勋点了点头。
“现在还有谁能让你忧虑?”邵秀问道。
他参加过平吴之战,对战阵厮杀并不陌生。
邵勋镇梁县时,有次把能战之兵全抽走了,邵父让人去找盔甲、刀枪,差点披挂上阵,镇守后方。
在他看来,接下来儿子只要不乱来,一个个消灭敌人不是问题。
他在担心什么?
“些许小事罢了。”邵勋笑道:“总觉得敌在内而不在外。”
邵秀闻言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才说道:“你可知道你舅舅很早就当上了队主?”
“哦?这却不知,有多早?”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很早了。”邵秀说道:“大概二十出头吧,记不清了。他当年也是弓马娴熟之辈,四里八乡哪个没听过他的名字?早早当上队主,然后——直到你派人回去接他,还是队主。他运气没你好,没赶上乱世。不过也难说啊,队主、幢主又如何?列阵厮杀之时,万箭齐发,一眨眼就没了。”
邵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邵秀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你知道你让武人升官,这是多大的恩德么?以前住在梁县的时候,你还经常去武人家里坐坐。现在呢?有几年没去了?”
邵勋沉默。
“听听他们的想法。”邵秀站起身,说道:“听多了,就不会担心了。”
偏殿外驶来了一辆马车。
庾文君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下来,待看到邵勋后,眼睛一亮,道:“夫君。”
邵勋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肚子七个多月了,在家好好歇着吧。”
“来看看舅姑。”听到邵勋关心的话,庾文君高兴地眯起了眼睛,道:“方才路上的时候,孩儿翻了一个身,吓着我了。”
邵勋特意凑过去听了听,看看有没有动静,羞得庾文君抬手打了他一下。
邵勋哈哈一笑。
和家人待在一起,不但心情开朗,也能治一治长期战争带来的武夫病。
“明日不要再来了,有个闪失,我承受不起啊。”邵勋拉着庾文君的手,说道:“待我出征归来,便能看到吾儿了。”
“夫君何时出征?”庾文君有些不开心。
“过了正月吧。”邵勋说道。
庾文君哦了一声。
“你就在家养胎。那么大的江山,还得吾儿来继承呢。”邵勋又道。
庾文君抬起头,看着丈夫,心情好了许多。
邵勋抬起头,看着布满铅灰色阴云的天空。
他想起了花奴的话,需要威望,越多越好。
家庭只是他疲累时的驿站,可安享,却不能沉湎。
今年该出去活动活动了,他转头看向了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