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鉴宽袍大袖,踩着木屐,站在乡间小院的门口,看着外间的景色。
明显是人工挖掘的河道贯通南北,岸边的两行柳树将成片的农田隔成两半。
西边是以魏郡一众士族、豪强的田地,东边则是普通百姓的农田——石勒时代分给跟随他的军士的田地。
再远处,有好几处果园,果园与果园之间全是半人高的蒿草,荒无人烟。
这就是邺城,河北最繁华的所在,却也是这副模样。
一大早就有许多衣衫褴褛之辈进入这片荒地,镰刀挥舞得像月轮一样,将蒿草不断割倒、捆扎、运走。
羊鉴所居的这个宅院就收到了不少草,有的已经运入了草料仓之中,有的则还在晾晒。
此宅是羊聃在邺城所置之居所,不大,前后四进而已,羊鉴只是在此临时居住两日,今天就要北上了——冀州撤都督多年之后,再度重设此职,驻博陵,以应对日益严峻的局势,羊鉴就是去赴任的。
跟着他一起北上的人不少,幕僚、仆婢、家将、部曲等超过八百,全都由他自己开销。
贴钱上班,就是此时的常态。
当然,你也可以不贴钱,极端点孤身上任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一来,做事大受掣肘,很难展开工作。
羊鉴家底殷实,自然不用那般了。
从辈分上来讲,羊聃算是他从叔了,本是清河太守,前阵子轮换了一下,出任安平太守,接替他的则是曾在幽州崭露头角的前安次令盖芝,一个小族子弟。
羊聃在安平,羊鉴在博陵,泰山羊氏开始渐渐瞄准河北了。
原因也不复杂,继续在河南发展,一无空间,二惹人注意。
羊家并不高调,也不着急。
作为顶级豪门,他们与裴、王这些家族有一个不小的区别,那就是虽然家学渊源,但走武人路子的不少。
世人皆以清贵为要,武将属于役门之一,除非你当个中护军、中领军之类的高级武职,不然就没什么卵用。
文官之中,有一两个代表就可以了。
比如梁国侍中羊曼,从职位上来说,他是近臣,可提供决策建议。
别看只是“建议”,但关键时刻有四两拨千斤之效,绝对不可小视。
再比如田曹左丞羊茗,度田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催得紧,你家田地来不及处理就被收走了,或者廉价卖了出去,损失巨大。
他手松一点,多给你点时间,你就能多保住点利益。
心狠一点,还能打击看不顺眼的家族或政敌——这事已经干过不止一回了。
还有大晋卫尉羊囧之,掌管洛阳武库、诸冶、公车、卫士,这也是实权官位。
幕府右司马羊忱,掌大将军府兵事,若非担忧梁王忌惮,左司马陈有根早就莫名其妙出了什么事,丢官去职了。
有这些人在,就可进行利益交换,确保羊氏不被人欺负,正所谓进取不足,但防守有余。
当然,最大的好处是不会被梁王太过担忧,进而遭受打击。
羊氏很清楚梁王出身太低,宗人单薄,对高门豪族非常警惕,生怕司马氏之事重演,谁跳得最欢,谁就越被警惕。
羊氏大可先在地方上发展,比如被人视作畏途的河北。
卢子道老矣!
羊鉴心中暗笑,一甩袍袖,倒背着双手,踩着木屐来到了道旁。
羊家部曲们穿着铁铠或皮甲,刀枪齐备,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
“都督。”见得羊鉴出来,众人纷纷行礼。
“十三,前路打听得怎么样了?”羊鉴问道。
“流民愈发多了。”家将丘十三说道。
羊鉴闻言脸色一变,局势愈发恶劣了。
“走水路如何?”他问道。
“很难。”丘十三回道:“现在一船接一船运粮,无有空卸。咱们有数百人,辎重近二百车,很难找到足够的船。”
“博陵可有兵?”羊鉴又问道。
“无兵。”
“梁王在何处?”
丘十三有些为难,道:“一直在走动,七月底时还在中山,这会可能已在高阳、河间了,又或者已然南下。”
“唉。”羊鉴叹了口气,暗道曹孟德都没你这么忙。
开基之主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四处乱窜。
还是守成之君好,大部分时间待在深宫大院,听满朝众正汇报就行了。
“梁王身边可有兵?”羊鉴突然想到了一事,问道。
“带了银枪中营数千众,另有亲军千余、义从骑军一千。”丘十三说道。
“还好。”羊鉴松了口气,道:“水路既不通,那就走陆路吧。”
丘十三顿时紧张了起来,道:“诺。”
说罢,立刻前去安排随行护卫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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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八月初五了,雨仍然没有小下来的意思。
偶尔停个一两天,随后又以更大的降雨“报复”回来。
南边稍好一些,但越往北,大地就越往水乡泽国的方向发展。
沿途遇到了不少坞堡、庄园,有时候会停驻一下,借宿一两日。
其实早在司马腾时代,羊氏就开始往河北渗透了,只不过最终以失败告终。盖因无论司马腾还是后续的继任者,都无法有效控制河北局势。
军事上失败,政治上自然就会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到底是经营过,羊家在河北还是有些相熟之人的,只不过经历了这么些年,变故颇多,慢慢少了罢了。
很多坞堡外堆叠着大量木头。
一打听,都是去年从太行山上冲下来的。
高阳、河间、博陵、中山、常山等郡组织百姓,将这些木头通过水路输送到魏、渤海、清河、平原、阳平等郡,售卖于私人,换取粮食、牲畜、农具。
这些地方去年没受特别严重的影响,日子还过得下去,再加上五月份夏麦正常收获,他们底气较足,于是便有不少人采买,打算阴干后拿来修缮、扩建宅院。
只是如今看来,这些木头多半砸手里了。
今年和去年差不多,冀州北部灾情严重,南部也受了影响,六月种下的杂粮必然减产。
粮食,一下子就变得异常金贵了。
以往喜欢趁乱搜罗人丁的坞堡帅、庄园主们也紧闭大门,墙上站满了挎刀持弓的丁壮,警惕着每一股靠近的人群。
甚至就连羊鉴的车队抵近时,都被墙头射下来的箭矢警告过,意思是他们没粮,不愿意收人,赶紧滚蛋。
行走在荒野中时,要么渺无人烟,要么突然就遇到密集得让人惊讶的人群。
流民一股接一股,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至于更大规模,暂时还未见到。但如果官府不管,流民必然会互相攻杀、吞并,朝几万人乃至十万人规模发展。
到了这个规模,一般的坞堡就扛不住了。因为流民们完全没有理智,或者处于绝望、癫狂的情绪下,很可能会不计伤亡,将坞堡硬啃下来。
这个时候,坞堡主要么被迫入伙,要么全家死光,没有别的选择。
行至襄国时,羊鉴看到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粥场。
他特意下车看了看,粥很稀,但能吊住命。
最大的问题是数量严重不足,没法满足全部灾民所需。
或许,广平太守乃至邺城卢子道打的就是这么一个主意:给灾民希望,让他们往这里赶,别在路上成群结队。
来了襄国之后,便受管束了,因为这里有军队。
即便稀粥没法救所有人,有人会闹事作乱,也出不了大事,很快就会被镇压。
一镇压,死了人,粮食就不再那么缺了。
明明白白的计策,无奈之下的办法,因为粮食的匮乏注定只有一部分人能活下来。
离开襄国之后,羊鉴便经赵郡东南,折向巨鹿、博陵。
一路之上,局势似乎更加艰难了。
路上出现了劫掠的马匪,好在规模不大,都只有十几骑、数十骑的样子,还不敢对付他们这支规模近千的队伍。
有人拖着尸体在行走,慢慢消失在废弃的村落中。
有母亲将孩儿遗弃在草丛里,哭哭啼啼离去。
还有两队人互相攻杀,原因是其中一队居然带着粮食逃难。
羊鉴看得面如土色,对冀州都督的重任有了新的认识。
之前他在汝阴当太守,那地方说是荒凉,但灾害少啊,秩序安定之后,吃饱饭不成问题,盖因土地实在太多,你都种不过来,连续三年之中,你甚至可以种不同片的地,让另外两片地休耕,故产量着实不低。
汝阴最大的灾害其实是兵灾。
但这几年江东那帮人也困难,蝗灾、水灾、旱灾没断过,虽然就烈度来说比北方轻多了,可人家豪族占有的土地、人口也比北方多,他们是不太情愿拿出自己的钱粮支持大军北上的。
汝阴与河北的困难,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停,羊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在泥泞中一步步挪到了博陵。
当地最大的家族、“寒门”博陵崔氏的人热情地迎了上来。
羊鉴扫了一眼,暗暗感慨。
曾几何时,博陵崔也算是冀州一等豪门了,声势也就小于清河崔,没想到啊,现在混成寒门了。
看崔氏子弟那模样,巴结之意几乎溢于言表了。
呵呵,卢子道老矣。
这个时候,羊鉴得到了准确的消息:梁王在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