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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老人
    过年后,各种任命消息密集传出。

    正在一泉坞做客的邵慎听了,阴晴不定。

    梁国废中尉,增设中领军、中护军一职,皆为正三品,与征镇安平同列。

    中领军为王国军最高统帅,中护军典武人选举事。

    “蕴文何忧也?”杜尹摇了摇头,道:“糜子恢虽任中领军,然实权仍操于大王之手,此勿疑也。”

    按照最新消息,徐州刺史糜晃出任梁国中领军,掌包括亲军(1500)、银枪三营(1.8万)、黑矟二营(8400)、义从军(5000余)、幽州突骑(1500)在内的三万四千余兵。

    骡子军、落雁军、忠武军、万胜军、兖、豫二州世兵等以及其他旋设旋立的兵农合一、兵牧合一的部队,仍由大将军府统辖。

    毋庸置疑,中领军所辖已经是全天下最精锐的部伍了,是梁王赖以存身乃至发号施令的根基。

    糜晃是忠厚长者,与梁王相识于微末,交情颇深,本身能力只能说一般。

    由他出任中领军,多半只是个幌子,实权仍操于梁王之手,并对中护军牵制一下罢了——首任梁国中护军是陈有根。

    军中选举正常流程是由陈有根选举,糜晃核准,再提交吏部授官。

    糜晃是可以否决陈有根推荐的军官人选的,这大概是他担任中领军最大的意义。

    “公有所不知。”邵慎脸色阴晴不定。

    杜尹笑而不语,只看着他。

    邵慎扫视了屋内一眼,见只有妻儿,便压低了声音,说道:“糜晃心念旧主,至今仍对裴夫人执礼甚恭。何伦、刘洽、满衡、糜直等将官忠于大王之时,亦对裴夫人言听计从。另者,东海国还在呢,宫城之中那么多东海宫人、侍卫,对这个曾经的东海王妃、太妃较为亲近……”

    “昔年司马越入洛阳后,裴夫人可在东海掌权多年。就连我祖父祖母都对裴夫人赞不绝口,另眼相看。”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叔父太偏心了,无论是在汴梁还是平阳,我入见多次,三次里有两次他都宿在裴夫人房中。”

    说到这里,邵慎都有些焦急了。

    杜尹拍了拍孙女婿的手,道:“有些话在我这里可以说,外间却不能乱传。”

    邵慎吁了口气。

    杜尹沉吟了下,道:“大王是东海人,东海人首先忠的是大王。大王在,必无事。裴夫人比大王还大了七岁……”

    说到这里,杜尹站起身,挥手让孙女杜氏带着小儿们离开,再转过身来,道:“而今该使劲的是各紧要官位。蕴文,我且问你一句,十八级官制明年就要施行了,这么多职官都是谁定的?”

    “从三品以上由叔父亲自拟定,三品以下亦多有过问。”邵慎回道。

    果然!杜尹心中有数了。

    邵慎是游击将军、正四品,这肯定是梁王亲自定的。

    他是司隶校尉,这是大晋朝的官,就不在此列了。

    此番新置的梁国诸官,从正四品开始一直到从九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基本就是裴、羊、王、庾、卢等人争夺的主战场,或许平原刘氏、南阳乐氏也有份,但比起前几家不在一个等级上。

    梁公国变成梁王国时,官制没有大的改动,但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动,毕竟王国和公国层级不一样。这会十八级官制改革出炉,梁王便大刀阔斧地动手了。

    他拟定的官员名单,肯定是综合多方面因素考虑的,当然也有他个人喜好或偏心的因素在内。此番定下后,短时间内格局便不会更改了,除非出现大的变化,比如禅让后合并朝官体系。

    根据目前流传出来的部分官位消息,庾家依旧平稳。

    梁国罢相国,置丞相,以庾琛为之,此为正一品。

    同等级的官位还有六个,即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

    目前只传出来了一个消息,即卢志出任太宰,刘翰出任司空,其余四个都空缺着。

    这几个正一品官基本上已演变为荣誉职位,如果不录尚书事,那就是地位清贵、崇高,但不插手实际政务操作。

    但卢志还是大将军府右军司,实权是有的,燕人刘翰就纯粹是吉祥物了,属于拉拢幽州的产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梁王尊老爱幼,还是会经常询问“老干部”们的意见的。

    丞相庾琛之子庾亮离开了中枢,出任徐州刺史。

    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大考,如果搞砸了,可想而知将来会走得十分坎坷。

    杜尹也看得出来,梁王对庾亮一直是苦心栽培的。

    别人出了一次事,机会就很渺茫了。

    庾亮在汝南出事后,梁王还给机会,用材官将军磨他的性子。磨了几年后,现在又给徐州刺史,栽培力度很大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疑惑了,梁王到底是看重庾王妃的儿子还是裴夫人的儿子?

    或许连他自己还没想好吧。而今所做,不过是平衡罢了。尤其是徐州这个地方,非常微妙,就是不知道庾亮能不能琢磨明白了。

    “蕴文且安心吧,梁王是精明人,纵一时被旧情所惑,关键时刻还是有主意的。”说完这句话,杜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梁王念旧情,但很多时候又是一个无情的人。”

    ******

    离开一泉坞后,邵慎骑着马,在随从簇拥下,来到金门坞。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任坞主的武学生赵炜出门相迎:“参见虎威将军。”

    邵慎没有纠正他的称呼,笑道:“你们这帮人算是有福了。”

    赵炜有些不解,疑惑地看向邵慎。

    “从明年开始,金门、云中、檀山、甘城、白超、硖石、禹山、桃林八坞堡的坞主都会授官,乃从九品之关谷塞道诸尉。”邵慎说道:“比起前面那些人,你们运道太好了。”

    金门、云中、檀山三坞是邵勋最早一批建设的坞堡,早期起了巨大的作用。

    禹山坞是庾衮最早建立的,后来也是他出面说服坞堡民们投靠邵勋。

    甘城坞是匈奴围攻洛阳前所建。

    硖石、白超二坞夺自王弥之手。

    桃林坞是弘农土豪所建,其人已在王弥大败前,带着家人及部分堡户西逃关中。

    这八个坞堡各有百姓,坞主由武学毕业生出任,是他们锻炼各自管理能力的平台。

    坞主以前是没有官身的,连县吏都算不上,现在给官了,运气确实比前面十余届的那些人好太多了。

    关谷塞道诸尉是个统称,一般而言是有具体名称的,归县令管,掌兵,从九品。

    比如,金门坞主就可以称为“金门尉”、“金门道尉”或者以金门山的某个山谷命名。

    八大坞堡有六个位于弘农郡,只有两个位于河南郡,分别是禹山坞(阳翟县)、白超坞(新安县)。

    八坞堡就多出了八个从九品官职,可以给八名最优秀的武学毕业生授官,算是一种奖励了。

    “若果如虎威将军所言,便是邵师恩德,我等无以为报,唯有做好手中之事,毗赞邵师大业了。”赵炜一脸欣喜道。

    邵慎听了,脸色有些奇怪,但并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问道:“新来的河北丁壮可安分?”

    “金门坞安置了千人,还算安分。”赵炜答道:“开春之后,仆会安排他们的分地,令其耕作。只是操练之事——”

    “那个不归我管。”邵慎伸手止住了,道:“他们是黄头军第五营,自由黄头军派人整训。”

    金门坞原本的百姓倒是归邵慎管,因为他们就是忠武军的兵力来源。

    这几年,弘农诸坞堡外迁了一部分人口,又新来了一批人,马上又要走一批人,如此来来回回,让邵慎烦不胜烦——他好不容易和辖下各坞堡的人打好关系,人家就迁走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弘农诸坞堡不但坞堡主是流水的,坞堡民也是流水的。以金门坞为例,最初的两千户人家留到现在,不过三四百户罢了。

    赵炜敏锐地发现邵慎不是很耐烦,便不再说什么,静静跟在他身后,在坞堡四周转悠着。

    灰色的田野之中一片寂静。

    偶尔一只野兔冒出头来,在去年收获的豆田中仔细寻找着残留的豆子。

    这些坞堡其实都是好地方啊。

    地势险要、墙高池深,灌溉渠网密集,农田也经过多年呵护,产量很高。

    坞堡之外的地界,他也经营多年了。

    忠武军足迹遍布弘农各处,打出了战绩,打出了威名,走到各处人头都很熟。

    妻子杜氏出身一泉坞,乃杜预后人。

    杜氏祖父杜尹是司隶校尉,在此之前则是弘农太守。

    从祖父杜耽是荥阳太守。

    妾杨氏乃龙骧督护杨会的孙女,出身弘农杨氏,其族兄杨珺为刚上任的弘农太守。

    可以说,他邵慎在弘农的根基十分深厚,得到两大地头蛇家族的支持,全力对抗潼关内的匈奴势力,拱卫洛阳、平阳的侧翼。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不开心。

    看着裴、羊、王等族的兴盛,他就觉得自家的东西被别人扒拉走了——如果是庾氏,他还能接受一点。

    “黄头军之外,还有自平阳迁来的胡汉百姓,也得安抚好了。”邵慎停下了脚步,说道:“开春后统一春播,勿要耽搁。都是耕作多年的上好田地,并未撂荒,无论如何,神龟六年他们一定要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无事了。”

    “遵命。”赵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慎则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洛水。

    那边已经有几个放羊人了。

    羊蹄刨开积雪,啃食着干瘪的枯草。

    风中传来了隐约的声音:“你新来的不知道,乐夫人、裴夫人、卢夫人都是在金门坞生的孩子。大王手里有份司马氏的族谱,他专门翻着族谱睡女人的,都是司马家的女儿、妻子、儿媳之类,他不会把这个天下还给司马家的,兴许哪天就称帝了……”

    “老翁你——这都敢说?”

    “以前不敢说,后来梁王知道了,只笑骂我几句,有啥不敢的?我还在太极殿前站过岗呢,第一批数百银枪军里就有我。本来只领十年伤残抚恤的,梁王说我是老人,再多领五年。我儿也入忠武军了,跟着虎威将军,把王弥杀得屁滚尿流。”

    “不意老翁竟是银枪老卒。”

    “受伤后就不成了,只能操练堡民过过瘾……”

    邵慎听得,悄然走开。

    是啊,正如此人所说,叔父不会把天下还给司马家,也不会给其他什么人。

    天下是叔父的,却也是邵氏的。

    惜乎,游击将军还不能开府,无法名正言顺地建立自己的势力。

    天下多故,他还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