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军谋掾兼梁国中书侍郎(从四品)张宾很快追了过来。
抵达大军扎营处时,邵勋刚刚行猎归来,身边还跟着一群部落酋豪。
与士人打交道,你要和他们谈论玄理、乐理、书法。
与胡人打交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猎以及跳舞。
邵勋与诸部酋豪一起打猎,其实就是拉拢感情的统战手段。
“孟孙,速来,有鹿肉,野那射的。”看见张宾时,邵勋高兴地招了招手,道。
刘野那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猎装,手挽角弓,足蹬长靴,骑着一匹白马,紧紧跟在邵勋身后,朝张宾笑了笑。
孙珏的妻子刘氏也弓马娴熟,跟在姑姑身后,嘀嘀咕咕个不停。
张宾行了一礼,走了过去。
银枪左营的将士在内扎营,黄头军屯于外,最里边则是一圈空地,篝火已经点燃,就等着烤肉、跳舞、唱歌了。
黄正将张宾引向最内圈的大帐。
刘野那姑侄二人正在帐后系马,声音远远传来。
“夫君总让我弹奏乐曲,为他饮酒助兴。”小刘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家里还饮酒?大王可是下了禁酒令。”
“啊!我不知道啊。自家酿的葡萄美酒,应无碍吧?”
“我也好久没喝葡萄酒了,宁朔宫中都是黄酒。算了,此事不要在外乱说。”
“姑姑也太小心了,士人家里偷偷酿酒喝的太多了,禁不住的。”
黄正似乎没听见姑侄二人的说话,直接入内通传了,张宾则在外边等着。
“你方才说饮酒助兴是怎么回事?”刘野那又问道。
“何止弹奏乐曲,还让我跳舞。”小刘不满道:“虽然我喜欢跳舞,但这样和士人家中的舞姬有甚区别?”
刘野那听了有点脸红,因为梁王也喜欢看她跳舞。但梁王和孙珏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梁王在欣赏完舞蹈后,会紧紧抱着她,用各种想得出的辞句赞美她的舞姿,各种不要钱的情话说个不停,让她云里雾里,甜蜜无比。
“他还嫌弃我不肯梳妆。”小刘又抱怨道。
“你怎么回的?”刘野那好奇道。
“我说自小便骑马,如何肯上妆台?”小刘气鼓鼓地说道。
刘野那低声笑了,道:“你不施脂粉,也挺漂亮的。”
小刘微微有些得意,然后又抱怨道:“他还不许我出门射猎。我明明射了好几只狐,送给他家人讨好来着,他都不领情。”
刘野那沉默片刻,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小刘扭捏了起来,嘴上嚷嚷道:“他也就在窗前读书的时候好看些。”
接着便是一阵轻笑传来。
张宾对小儿女间的情事没甚兴趣,他只从中窥出了一点:胡汉生活习性差别蛮大。
就说这女人,胡女热情奔放,语言直接,有什么不满容易当面发作出来,说话一点都不委婉,容易让人下不来台。
而且喜欢喝酒,更不愿被拘束在家,闲下来就带上弓箭,骑马出门射猎。
更有些人胆子很大,看到对眼的男人就笑,这谁受得了?
梁王想移风易俗,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张侍郎,里边请。”黄正掀开帐帘,轻声说道。
张宾点了点头,入得大帐。
邵勋指了指旁边一个蒲团,让他坐下,道:“看信。”
张宾学邵勋的样子盘腿坐下,拿起案几上的信纸,仔细看了起来。
看完时,刘野那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邵勋道:“给孟孙也分点,一会要喝酒,先垫垫肚子。”
刘野那取出烤肉,给张宾分了一盘,然后坐在邵勋身旁。
“野那射的兔子,确实肥美。”邵勋吃了一口,赞道。
“和天鹅肉比起来呢?”刘野那问道。
那还是在台骀泽时了,刘野那奔马驰射,连珠二箭,迭次射落两只天鹅,震惊当场。
“都好吃。”邵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道。
刘野那高兴地笑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小暗号。
笑完之后,也拿着烤肉吃了起来。
张宾眼角余光见着,想起了方才姑侄二人的对话,暗道梁王家风还真是宽松。
“看完了吧?”邵勋放下割肉刀,擦了擦手,问道。
张宾放下手里的肉,说道:“大王意欲何为?”
“我闻昔年拓跋鲜卑三分,曰‘东部大人’、‘中部大人’、‘西部大人’,今可能做到?”
鲜卑三分何止拓跋鲜卑时代。
后汉年间,檀石槐一统草原,就将鲜卑分为东、中、西三部,各有大人领之。
拓跋鲜卑的地盘东至濡源,西抵敦煌,长一万二千余里。这种势力范围,分开管制确实更合理一些。
不过自拓跋猗卢登位后,就废三部大人,归于一统,显然打着收权的主意。
张宾听得出来,邵勋要的不是拓跋猗卢之前的三分,因为那还是名义上臣属于一人,他要的是彻彻底底的分裂,东中西三部各有主人,互不统属。
“依如今之情形,或有可能。”张宾说道:“但若还是拓跋氏子孙分领三部,恐有后患。哪天出了个雄主,三部归一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也只能做到这地步。”邵勋说道:“非拓跋氏子孙上位,可能行不通,诸部大人不服,他们会另选拓跋氏子弟拥立,比如翳槐。那样就不是三分,而是两分,甚至两分都不可得,会再度归于一统。”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诸部大人只效忠拓跋氏子孙,连自己上位的想法都没有。
草原好贵种,不只是说说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游牧或半游牧政权对血统问题看得非常重,比中原还重。
邵勋倒是想支持乌桓王氏直接上位,拥东部旧地割据自立,但看苏恕延的回信,王丰似乎更倾向于支持外甥什翼犍,拥这个三岁小儿为主。
“大王。”张宾又拿起信件,说道:“观信中所言,王丰似乎不愿造反,仍想留在代国。他所争的,仅仅只是外甥什翼犍的地位。且若事有不谐,他多半会偃旗息鼓,暂时蛰伏。”
“孟孙你算是看透王丰的内心了。”邵勋赞许道:“我料贺兰蔼头也是这般想法。拓跋氏何其幸也,值此暗弱时刻,诸位大人争来争去,竟都不愿脱离拓跋氏联盟,仍想维持代国的完整。”
张宾默然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道:“王丰若不想要,就硬塞给他。”
“哦?塞给他什么?”邵勋心中一动,问道。
“册封拓跋什翼犍为代公、拓跋翳槐为五原郡公,以祁氏母子犯上作乱故,废拓跋贺傉代郡公之爵。”张宾说道:“他们犹豫不决,那就加一把火。”
“若王丰、贺兰蔼头拒绝了呢?”邵勋问道。
“贺兰蔼头其人如何尚不清楚,但王丰此人不愿作乱纯粹是因为实力不足。他连代郡、广宁的乌桓都无法完全统御,濡源、代北一带的部落亦不买他的账,可若大王给予支持,说不定就心思活络了。”张宾说道:“大王说鲜卑诸部大人不愿脱离代国,仆以为不然。纯粹是因为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都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拓跋部落众多。贺傉、翳槐、什翼犍三人相争,其实大部分部落都没打算下场,就等着三人决出胜负,然后效忠胜者。大王万不可放过此千载难逢之良机,王丰、贺兰蔼头若退缩,就赶着他们上前,不许他们退。争着争着,手段可能就没那么平和了,一旦动起刀兵,呼朋唤友,那些作壁上观的部落就有可能被卷入,打的规模越来越多,死伤越来越大,终至不可收拾。”
“三子之中,什翼犍最为势弱,大王需得大力支持,可令幽州出兵助之。再给王丰加官晋爵,在草原上四处宣扬,咸令知悉。到了最后,便是王丰想要辩白,也无人相信,这时他就没有退路了。”
撤去梯子,让他们下不了台,这就是张宾的建议。
邵勋默默思索着。
历史上拓跋鲜卑应该也经历过这段时期,当时是怎么发展的,邵勋不太清楚了。
后赵朝廷多半也插手了,但他们支持的是谁?搞不好是祁氏母子!
换到他这边,因为有攻灭拓跋代国的战略,肯定不会支持祁氏母子稳定局面了,那么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孟孙,我欲表拓跋什翼犍为代国公、王丰为涿鹿县侯、什翼犍母王氏为代国太夫人,你以为如何?”邵勋看向张宾,问道。
“大王英明。”张宾回道。
“贺兰蔼头那边,待有消息传回来再说。”邵勋叹息一声,说道。
这年头各种事情,节奏太慢了,往往是以数月、一年乃至两年为时间单位。
“册书你来写。”邵勋又道:“朝廷那边的册封使团要弄得隆重一些,声势大一些,前往册封之时,走中山、范阳、广宁、代郡绕一圈,让缘边诸胡都知晓。宇文丘不勤那老东西耳目灵通,应该会很快知道。我就要让王丰下不来台,给我站直了,别躲!”
刘野那在一旁看看张宾,再看看邵勋,暗暗惊心。
三言两语之间,就把一个地扩万里的草原大国给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在刘氏已经上岸了。
伯父、兄长、侄儿都是高官大将,生活优渥,拥众甚多,整个刘氏家族控制的势力悉发十三岁以上男丁,可出六七万骑,他们是有价值的。
只要不造反,任何时候都可跻身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