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争这面旗帜,不仅插在庙堂上,而且还插进人心里,这是从明初就存在的,淮西和浙东之争何其激烈,这玩意儿根本杀不绝,铁打的朝堂,流水的权贵,一代新人换旧人,不从根儿上解决问题,那一次次的交手下,只会让矛盾愈发的尖锐……
西苑,钓鱼台。
“卿家说的再多,户部尚书也非卿家莫属,在这件事情上,朕是不会改变想法的。”
朱由校坐在锦凳上,握着手里的鱼竿,对脸色凝重的毕自严道:“有司争议那就让他们争议好了,科道的御史言官弹劾,朕留中不看就是。
朕对卿家的才能很看好。
朕需要一位心忧社稷、心系天下的肱股,可以在户部这个位置上,不仅能为国朝梳理弊政,解国库之忧,还能兼济天下万民,这副重担交给谁,朕都不放心,唯独是卿家,朕可以心安。”
“臣~”
毕自严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毕自严的内心很复杂,内阁主持的会推,哪怕是他都没有料想到,天子会圈选他出任户部尚书。
此事一经在内阁公示,就在朝引起轩然大波,更让人琢磨不透的,则是吏部尚书悬而未定。
谁都没有料到天子会来这一手。
“好啦,卿家与其在这里忧心忡忡,倒不如先想想就任户部尚书后,该要如何舒缓国库的压力。”
朱由校笑着看向毕自严,“户部尚书是位高权重不假,朕也知有些人的心里,一个个是怎样想的,只是光想着揽权,却不想着做事,那最好还是别想这等美事。
卿家,朕就告诉你好了。
对待辽饷一事,朕今后不打算再摊派了,辽事危急不假,国库空虚不假,可大明治下的百姓呢?
他们的日子苦不苦?
他们的日子难不难?
别觉得户部尚书真就是香饽饽,朕知卿家心忧社稷,朕也就不跟卿家藏私,卿家心里也要有个准备。”
“!!!”
毕自严脸色微变,他这次来御前是推辞的,可现在听到这等劲爆消息,毕自严真的是心惊了。
摊派辽饷之事,天子不打算再继续了,那朝廷今后该如何面对辽事?
时下国库的情况,尽管他先前没有在户部任职,可或多或少也知道些,一股无形压力瞬间笼罩在毕自严身上。
毕自严啊,你这位大明财相,就别想着退缩了。
尽管没有去看毕自严,然朱由校也能猜到毕自严的状况,就大明现行的税制,整套中央财政体系,在朱由校的眼里啊,算是烂到不能再烂了,有太多的地方,根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偷税、漏税、逃税、抗税都很严重,该去缴税的特权群体,挖空心思去做上述这些事情。
而本就负担极重的底层群体,又被特权群体转嫁各种税目,导致民间阶级矛盾尖锐,土地兼并严重,背负巨额债务,这就是大明的税收现状。
朱由校即便想进行税改,可根本就没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从御极登基至今,朱由校看了很多奏疏和案牍,然而才对大明税制有初步了解和认识。
仅仅是靠这等理解去推行税改,不说自身是否会有危险,单说推行的新税制,必然会从利国利民的良政,经逐级传导下去,演变成横征暴敛的恶政。
摊派辽饷不就是最好的明鉴吗?
朱由校现在需要一个人,对于大明税制有理解,对于理财有一定能力的,来站在传统守旧的一面,去先行梳理大明税制,在分歧中能得到认可,同时去收缩某些税政,先让大明税制平稳下来。
这样朱由校才能站在后面,在逐步了解真实状况后,培养和储备税政人才,审时度势的去推动税改。
至于说前者或后者的税改,会有多少人被砍脑袋,就不是朱由校要考虑的事情了,贪腐只要被逮住就必严惩!
“皇爷,钱谦益来了。”
在毕自严疑虑之际,王体乾躬身走来,向朱由校禀明道,听到钱谦益的名字,毕自严回过神来。
“卿家先回去吧。”
朱由校提起鱼竿,那鱼钩上的饵料没了,“朕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置,两日后,朕希望卿家能向御前呈递奏疏,可以言明当下国库的情况,朝廷到底该如何开源节流。”
“臣…遵旨。”
毕自严神情复杂,眉宇间透着踌躇,然依旧作揖行礼道,他知道这个户部尚书,非他不可了。
凉风吹来,毕自严打了个寒颤,离开钓鱼台之际,毕自严生出疑虑,这么冷的天,天子为何要垂钓?
这能钓到什么?
在想这些时见到钱谦益走来,毕自严也不再多想这些就朝前走着,而毕自严的状态,令钱谦益心底略有不喜。
只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对于天子的突然传召,钱谦益初闻时是惊愕的,是激动的,他如何都没想到天子会召见他,甚至此事让过来拜访钱谦益,批驳朝事的几名东林党人,躲在暗处听到内监宣读的旨意后,一个个全都惊住了。
天子召见钱谦益一事,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京城的东林党圈传开,这也让不少人开始揣摩起来。
钱谦益在东林党内的地位可不低。
“臣…钱谦益,拜见陛下。”
刚甩完杆的朱由校,还没来得及调整坐姿,就听到一道声音,余光瞥了一眼,就瞧见钱谦益作揖行礼。
“钱卿来了。”朱由校嘴角微微上翘,“免礼吧,来人,给钱卿赐座。”
“喏。”
听到这些的钱谦益很激动,忙作揖谢恩,自己不仅得天子召见,还能得这份殊荣,看起来有好事啊。
在王体乾搬来锦凳后,钱谦益忍着激动坐下,钓鱼台恢复了平静,不时吹来的凉风,让钱谦益眉头微蹙。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心思活泛的钱谦益,心底难免泛起嘀咕,天子一直在垂钓,也不说些什么,这到底是何意?
“钱卿啊,你对惠世扬、张问达、张泼几人怎样看?”朱由校向前探探身,静静盯着眼前的太液池,对钱谦益说道。
嗯?
钱谦益心下一紧,天子突然问到惠世扬、张问达几人,令钱谦益警觉起来,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尽管钱谦益抵达京城以来,知晓惠世扬、张问达几人被逮进诏狱,在各种场合批判此事不对,甚至在留京锦衣卫处决他们时,钱谦益不止一次的声泪俱下,为惠世扬他们鸣不平,但那都是在非公开场合下讲的。
“禀陛下…臣久离庙堂,归乡丁忧守制,至今已有……”钱谦益思虑再三,遂起身朝朱由校作揖道。
道德君子就是道德君子。
真是张嘴就来。
还守制?
论起那风流倜傥,谁能比得过?钱谦益?
朱由校强忍着嗤笑,对于钱谦益讲的这套说辞,朱由校虽有不屑,却也没有表露出来。
诸如钱谦益这等表里不一之徒,要不是为某些事情,朱由校才不会在西苑召见。
“那钱卿觉得朕倚重厂卫了吗?”
钱谦益洋洋洒洒讲了堆废话,朱由校顺着钱谦益的话,就看向钱谦益道:“眼下在这朝野间,可是有不少人说朕倚重厂卫,钱卿也是这样想的吗?”
“没有!”
钱谦益心下一惊,忙开口道:“臣从来就没这样想过,臣觉得陛下从未有倚重厂卫,就是……”
尽管钱谦益私下不止一次,当着很多人的面批驳厂卫横行,这对国朝不利的言论,但眼下是什么场合,除非他脑袋叫驴踢了,才敢讲这些话惹恼天子。
讲这些话的时候,钱谦益身上开始冒出冷汗,心思活泛的他,总觉得天子讲这些话,都不是随便说说的。
“还是钱卿敢讲真话啊。”
朱由校露出笑意,看向钱谦益道:“国朝就需要钱卿这等肱股,说起来,朕没有圈选吏部尚书一事,与钱卿也有些关系。”
嗯?
钱谦益生出疑虑,他不知天子讲此言何意,莫非天子有意让他出任吏部尚书?
这让钱谦益心底火热起来。
“可惜啊…朝中没人能理解朕心啊。”
朱由校神情怅然道:“罢了,既然是这样,那钱卿就暂擢礼部右侍郎吧,不过朕要以中旨的名义颁布,钱卿可愿奉诏进礼部做事呢?”
“臣叩谢天恩!!”
突闻此事的钱谦益,哪里来得及细想这些,当即就作揖行礼道。
不过在钱谦益的心底,也跟着生出一个想法。
倘若自己能斡旋时下朝野舆情,那是否就能得到悬而未决的吏部天官之职?
哪怕这个机会很小,可不试试如何能知道呢?
这个想法在钱谦益心中生出,就不受控制的膨胀起来。
“上钩了!!”
而就在钱谦益思虑之际,天子的声音让钱谦益回过神来,就见天子坐在锦凳上,操持着鱼竿拖拽,太液池内泛起道道涟漪,身旁服侍的几名宦官,犹豫着不敢上前,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渔抄。
这是机会啊。
见到此幕的钱谦益,丝毫都不带犹豫的,先是朝天子作揖一礼,随后便朝那宦官跑了过去。
这大冷的天儿,天子来西苑垂钓,眼下垂钓到了,自己要能帮天子捞上来,那必然能博天子一笑啊。
想着这些的钱谦益,在抢过渔抄后就转身跑来,这令几名轮值的大汉将军,目光警惕的看去,手放到了雁翎刀刀柄上,王体乾更是下意识朝御前走去。
“陛下,臣来帮您~”
只是令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钱谦益拿着渔抄跑来时,话还没有说完,竟怪叫一声向前摔了下去。
就听噗通一声,钱谦益径直栽进太液池里,冰冷刺骨的水,让钱谦益忍不住惊呼起来:“水太凉!!”
你这老小子。
朱由校坐在锦凳上,嘴角微微上翘,望着在水里挣扎的钱谦益,心里冷笑起来,但嘴上却说道:“快,救钱卿上来,水太凉!!”
钓鱼台瞬时乱作一团,此刻根本就没人留意到,钓鱼台地面为何会湿漉漉的,只是先前有所疑虑的王体乾,瞧见掉进水里的钱谦益,似乎有些明悟天子为何让他泼洒地面了,难道是天子对钱谦益有不满?还是对东林党有不满?
只是诸如这些想法,王体乾也只敢在心里面去想想,真让他讲出来,那是断然不敢的事情,甚至他还要忘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