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惠桂三王就藩议,宗禄银,两帝实录纂修银,苏杭岁造,齐豫两地备荒银议,两淮盐议,定庆两陵修缮追银……
一封封奏疏被朱由校摆在御案上,从礼部有司开始,看上去这些奏疏没有关联,可它们扎堆出现在御前,一切就显得不那样寻常了。
东暖阁内,在御前服侍的刘若愚、韩赞周等人,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着。
极为微妙的气氛变化,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个时候能做的事情,就是别插嘴说话,更别有动作。
“皇兄,这分明就是在向您伸手要银子啊。”
表情复杂的朱由检,盯着御案上的奏疏,眉头微蹙道:“关键他们还都很默契,没有在奏疏上提及请拨内帑银,时机把握的也很准,户部刚议定永不加赋一事,户部尚书毕自严盯着此事,这些奏疏就集递御前。
变相也是在向皇兄诉苦,他们是领了官俸,是吃了皇粮,但绝非什么差事都没办,只不过皇兄先前错怪他们了,一个个真是够可以的。”
“是啊。”
朱由校倚着软垫,伸手指着眼前这些奏疏,微微一笑道:“这哪里是在向朕诉苦啊,这分明就是想告诉朕,导致眼下这等局面的,是朕乾纲独断所致。”
“一个废除辽饷摊派,一个永不加赋,国库收入必然减持,可是朝廷有不少的开支急需解决,这部分用银要尽快解决,不然毕自严这位户部尚书就做的不够格,妙,实在是妙,朕都有些佩服他们了。”
“皇兄~”
朱由检欲言又止,沉吟刹那后,在朱由校的注视下,开口道:“臣弟现在有点担心,这些奏疏应该就是个开始,倘若呈递御前的这些奏疏,皇兄悉数留中的话,或直接发派到内阁去,那只怕接下来必有奏疏,会指向先前被查抄充进内帑的赃款。”
朱由校眉头微挑,略显诧异的打量着朱由检。
似这等隐晦的用意,都被朱由检洞察到了。
看来自己先前的教导并非无用功啊。
“皇兄,可是臣弟说错了什么?”
被朱由校这样盯着,朱由检反有些忐忑,心跳有些加快,看向自家皇兄说道:“要是臣弟……”
“不,皇弟没有说错。”
朱由校笑着摆摆手,鼓励道:“将你心中所想的,都逐一向朕讲讲,看看你与朕所想是否一致。”
皇室教育不可以仅限于读死书,必须要有实操经历才行,或从政,或涉军,或言商,或经农,或涉工,不同的领域都要有所涉猎,一个人的成长是与环境密不可分的,不知人间苦短的皇室子弟,是不配掌握对应权柄的。
更别说今后真要海外移藩,那些要在海外顶门立户的王室分支,不管是亲王,亦或是郡王,再或其他宗爵,倘若没有对应的本领,朱由校绝不会将领土封于他们,毕竟海外移藩之事,会牵扯到朱由校的很多谋划部署。
“那臣弟就说说看,要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皇兄进行指点。”
朱由检轻呼一声,稳了稳心神,向朱由校作揖拜道:“据臣弟所知情况,及眼下所看这些奏疏,臣弟觉得这是次遥相呼应的政治倒逼,或许说外朝有司的文官群体,诸党各派间没有秘密串联,不过他们多年争斗下,却有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默契。”
朱由检在讲这些时,刘若愚、韩赞周等御前太监,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从东暖阁内退了出去。
朱由校坐在宝座上,静静听着朱由检所讲。
“先说瑞惠桂三王就藩,还有宗禄银,他们早不提及此事,晚不提及此事,偏偏选择在臣弟奉诏去内阁后提出。”
朱由检双眼微眯道:“一个是想隐晦的向皇兄表明,大明宗藩不得干政这是祖制,哪怕是皇兄也不能违背。
此事的延续,恐怕会有朝臣提出,皇兄已经大婚,臣弟已不适合待在宫闱,而将臣弟请出宫,到十王府暂住,待到及冠成年后,便会叫臣弟离京移藩。
不过眼下皇兄要考虑的,是瑞惠桂三位王叔究竟要何时进行移藩,毕竟他们的王爵是皇祖父生前所敕,倘若此事做不好,恐有人会非议皇兄不…孝。
可真要议定此事,那三位王叔的移藩用银,王府膳田等,都将花费大量钱粮,只是眼下国库空虚,到时这笔银子,只怕只能从内帑来拨,甚至摊派到地方去。”
“这样一来的话,朕御极之初明确废除摊派辽饷,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朱由校似笑非笑道:“哪怕不进行摊派,期间所需用银一律由内帑进行调拨,这也是有些人乐得其见的。”
“不错。”
朱由检点点头道:“真要这样的话,那皇兄今后做事,恐怕就难以乾纲独断了,臣弟先前随皇兄离宫微服私访,曾听到一句话,手里有银,腰板就硬,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天子内帑就是皇兄的底气。”
“哈哈~”
朱由校抚掌大笑起来,随后指向朱由检道:“你小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不错,能听到民间的声音,就代表?能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那皇弟你想离宫去十王府住吗?”
“不想。”
朱由检摇摇头道:“臣弟想待在皇兄身边,多多的学些真本事,今后好为皇兄分忧,而不是做酒囊饭袋,何况臣弟要真去了十王府住,只怕臣弟的身边,将会多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继续。”
朱由校露出满意的笑容。
“再说两帝实录纂修银,齐豫两地备荒银议,如果臣弟没有记错的话,皇兄先前叫臣弟看过此类奏疏。”
朱由检收敛心神,表情郑重道:“一个是皇兄御极之初所定之事,一个是杨涟呈递河患疏,皇兄裁定的巡河事。
不管是哪一件,都对朝廷有深远影响。
看起来,呈递的这两封奏疏,是向户部索要钱粮,是想再留解递进京银,实际上却暗藏奥妙,只是这个奥妙,臣弟目前看的还不透彻。”
“想想过去朕叫外朝有司清查亏空。”
朱由校嘴角微微上翘道:“再想想户部议定废除辽饷,推行永不加赋,当然,还有奏疏上没有再提及的请拨内帑银,皇弟将它们串在一起想到了什么?”
朱由检听闻此言,眉头紧蹙起来,陷入到沉思之中。
朱由校也不急,没有催促沉思的朱由检,反向前探探身,端起御案上的茶盏,喝了口茶水。
“这是想逼皇兄表态啊!”
不知过了多久,朱由检似想到什么,双眼微张道:“要么户部解决这些,要么内帑解决这些,倘若没有谁想解决,那朝中必然有人,会再度提起空缺的内阁首辅和次辅,好再次掀起会推。”
“孺子可教也。”
朱由校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指向朱由检道:“在这朝堂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简单的,甚至必要的话,要时刻保持警觉,因为在你稍不留神下,就可能有一个坑,在等着你顺势跳进去。”
“可是皇兄…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呢?”
朱由检皱起眉头道:“明明眼下的朝局聚焦的并非眼前这些,一个天津开海,一个天津十三行,据臣弟所知可有不少人记挂着,还有廉政院督办的仓场案,这几日可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尤其是奸佞录一出,就依着那帮文官的脾性,肯定不愿此事持续下去,名望是他们最看重的。”
“很难理解吗?”
朱由校撩袍起身,朝朱由检走去,“就摆在御案上的这些奏疏,真的就很急吗?如果真急的话,那先前为何就没有呈递呢?”
“他们想营造一种势?一种紧张的势?”
朱由检不确定道,可说到这里,朱由检却瞪大眼睛,伸手道:“没错,就是这样,毕竟只有紧张起来,人才可能会做出错误的预判,外朝的那帮文官中,有些不怀好意,想看着皇兄出错!”
“对咯。”
朱由校淡笑道:“这就是他们的想法,朕先前掌握的优势太明显了,而朝中的诸党各派有各怀算计,所以最初被一次次错开。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一个开海,一个仓场,将会牵扯到很多事宜,更会牵扯到很多利益,这让一些人开始坐不住了。他们越是这样,往往意味着什么?”
“怕朝廷深查下去,更怕皇兄细究下去。”
朱由检伸手道。
“没错。”
朱由校点头赞许道:“那皇弟觉得对待这些奏疏,朕应该怎样做呢?”
“置之不理?”
朱由检皱眉道,可说着,却摇摇头道:“真要置之不理,那反而落进另一种算计下了,臣弟愚钝,还请皇兄解惑指点。”
说着,朱由检郑重一拜道。
“去。”
朱由校转过身,指向御案上那些奏疏,“将这些奏疏都拿上,悉数给朕带到南书房,告诉范景文他们,以上这些奏疏该怎样解决,南书房尽快拟份章程呈递御前。”
还能这样?
朱由检闻言一惊,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可细细品味下,朱由检露出了笑容,他知道自家皇兄是何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