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诸位……”张绣在尴尬了片刻后,才想起来引见,伸出手向贾诩摊开,道:“这是我叔父当初最尊敬的谋臣,贾诩先生。”
“如今也是他教导末将,该当如何抉择大势。”
“曹公能领这些英才汇聚来见,当是看得起在下,绣深感惶恐。”
“哼哼,”曹操颇为敷衍的笑了两声,却顺着张绣的话点了点头,“嗯,不错。”
“绣,年少时曾访名师,习得武艺,特别是枪术最为擅长,在下自十几岁起,便跟随叔父一同南征北战,久经沙场,是以早已习惯了戎马生涯。”
“承蒙曹公不弃,愿为部属,自今日起,归于朝廷,为汉室立功。”
这番话,出自肺腑,在场的人几乎都能听出来。
张韩甚至对曹操心生敬佩起来,这说明他那日在帐中所说的那番话,当真有不少道理。
张绣在最初归降的时候,心中定然有所不服,但曹操率军进入宛城,且豪迈霸气的不做设防,以宽宏之心来扫张绣心中的不忿。
光凭这个,便足以令张绣心生敬佩,不得不说,他的确拿捏得很准确,张绣年少侠气重,敬佩的是豪士雄武之人,而不是所谓门楣光耀之主。
贾诩顺势,也拱手向各位文武问好,不过他此刻,心中却依然觉得并非死局。
毒士者,无时无刻不在谋划退路,以及谋算计策。
算算此时境地……曹操在许都内还有满朝公卿要对付,并不算轻松,他今时今日在宛城,定不能久持。
所以,之前那一副灌城之势,其实就是逼降,为何呢?
原因无他,因曹公也敢论断我宛城不能久独,必需归顺一方。
逼降之后,再进城以文武盛邀少将军,如此便可收服其心,让他觉得深受重视。
一举一动,步步为营,而且其人有雄武之志,又能情怀潇洒,当真是世间难得的奇人也。
不过,贾诩现在却不明白,自己当是被人拿捏算计了,还是刚巧撞入曹军的谋略布局。
因为,若是按常理,他在赶到渭水之后没有立刻进攻,而是攻取上游,又等接连雨天涨水后,方才囤水挖沟,作势灌城逼迫。
这根本没法去猜曹操的心思,或许他本来军略就是这样。
是以贾诩一一拱手见礼之后,又且问道:“诸位先生,都是当世奇才,能同聚于曹公帐下,宛如茂木繁林,好似众星捧月,令人羡慕,在下能结识诸位,也自当是此生之福。”
“先生谬赞了,”郭嘉率先拱手,他此时隐隐是除却曹操之外地位最高的谋臣,站于曹操左,不喜不悲,平淡的道:“在下虽少听先生之名,但能得张济将军推崇备至,想必先生定非常人,亦有过人之处,日后还需请先生一同辅佐主公,共扶汉室。”
“贾诩先生,曾任左冯翊,为三辅之一,当然有治理之才,”荀攸在旁不冷不淡的说道。
张韩直接笑着道:“诸位都是家学渊源出身,不像我是个粗人,不识金玉,未曾听闻贾君之名,惭愧。”
“伯常君侯少年英豪,年纪轻轻已有丰功伟绩,区区老朽不入君侯之眼,倒也正常。”
贾诩很是谦虚的笑了起来,同时心中也暗暗放下心来。
听这语气,他们虽曾听过我的名号,但是并不熟悉。
荀攸能我做过左冯翊,那是因为其家族荀氏,时常向长安、雒阳等要地派去哨子,收集各地的情报。
哪怕是地志、人文的些许消息,也均不会错过,正因如此,他才会知道些许情报。
而郭嘉,据说只是颍川郭氏旁支,与郭图并非同宗,只是同族,家境甚至不如寒门,自然情报有限,这样的人能够自己在家中苦学已实属不易,又如何能眼观天下呢。
张君侯就更不必说了,乘了乱世之便,方可到这等地步,这是他的造化,若非乱世降临,他最多能走到一地豪雄,也会受人尊敬,但未必能入士族之眼。
错不了,只是恰好被军略所克,为曹公麾下谋臣先料到了而已。
……
一番寒暄后,张绣将曹操奉至上座,笑逐颜开,不断敬酒夸赞,以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曹操知道他心中的不甘已渐渐消除,于是皆不拒,陪同痛饮。
行伍戎马的人,最敬佩海量豪迈者,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每个宴席之上,最出彩受赞者无不是豪饮之人。
而谋臣则是相互寒暄,一顿互夸。
张绣在饮酒时,也并非是全神贯注于此情中,他同时还在观察这些文武豪杰。
最令他心中在意的,便是站在张韩身后的那名猛人。
他的神情一看便是好酒,可偏偏整场宴席下来,滴酒不沾。
只是持长枪怒目而视,宛如鬼神一般,势又如山岳。
好几次张绣在看向他时,刚好典韦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交汇之后,张绣就会立刻下意识的避开。
但,避开的一瞬间又会陷入自我怀疑——为何要躲避?
这就是两人之间气势的不同,典韦目光凶恶,不好相与,且尽忠值守,不露分毫自满骄傲的神情。
而张绣心有戚戚,仍旧还在试图通过面向来看这些进城文武。
同时,他是降臣,心里也有些别扭,毕竟在场的基本上都是曹营的人物。
张绣总觉得矮了一头。
他这边心里发虚,那边典韦却是火冒三丈。
“哼,天杀的君侯。”
竟不让俺饮酒!俺存了这么多佳酿都被你们给翘出去喝了。
今夜大宴,本就是饮庆功酒,平日里根本就不管俺,怎么忽然说滴酒不准沾!沾一口罚一月俸钱!
想到这不公的待遇,典韦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然后就老老实实站在张韩身后瞪他,他好像觉得这么瞪能把张韩瞪出内伤来,好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
酒过三巡。
张绣在城中安排了住所,并且想将衙署腾出让曹操居住,但曹操只要了紧挨衙署的大院。
命宿卫将喝醉的文武送回去之后,张绣为表亲和之意,请叔父的遗孀出来相见,以拜谢曹公收降的恩情。
这是礼节,不可隐瞒,否则日后会有人说张济遗孀不尊曹公,也可能会猜测张绣另有所图。
“绣有婶娘在城中,乃是叔父所纳之妾,叔父其余的妻妾都已经亡故,唯剩婶娘一人,曹公已接纳宛城兵马,故而婶娘应当出来一谢。”
曹操粗重的喘了一口酒气,点了点头:“善。”
旁边的张韩和郭嘉对视了一眼,又看向另一旁,此刻程昱还在和贾诩相谈甚欢,聊得相见恨晚,并没有在意张绣所言。
但张、郭两人较为熟悉主公的性子,心里都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张韩最是觉得不好。
妾室、遗孀、未亡人。
这简直就是曹老板的最爱,他真的能忍住吗?
张韩想劝一劝,但是这种事真的开不了口,因为还没有发生,就如此干涉,肯定遭到破口大骂,甚至是记小本本上。
郭嘉也明白这道理,担心但不能劝,劝了可就超出“人臣”的范畴了,主公又怎会不生嫌隙。
两人留了心眼,此前商议过的防备谋略,看来必要施行了。
张韩曾去过河内为使,那时候也是一样的,深入敌军阵营之中,但他能够快刀斩乱麻,又能安然无恙的从营中出来。
不得不说,张韩这份本事一般人可学不会,所以此行郭嘉会认真考虑张韩所说的话。
因为张韩谨慎,他的担忧自然也就不得不引起重视。
所以他们在进城之前,就已经商议好了许多谋略,并且打探了城中的内外布局。
而且在一进城后,曹纯、徐晃、李典就会率军暗暗摸到张绣大营附近,只为监视。
若是一旦有异动,将会立刻动兵破营。
而郭嘉推测出来的生门,其实就是东门杀出后,向东南方向绕行回渭水大营,此路的好处就在于……张辽的八百骑早已摸清了东南各处小道。
他这段时日可不单单只有威胁粮道这一任,张韩还暗中授意,让他注意沿途的地形小道,寻找快速通行又颇为隐秘的驰道。
片刻后。
一位身穿素衣的妇人从后院而来,到门前拐过,有两名婢女相随盈盈走向主位的曹操。
此女面色白净,轮廓圆润如鹅蛋一般,头戴朴素的发簪,盘发于顶,用一金玉发箍捆缚。
面庞精致、唇红齿白,双眸饱含情谊,水雾盈盈似幽静湖中的涟漪,脸颊自有绯红,含笑而来仿佛有些媚态。
这眼神好像受惊幼兽,又惧又盼,一眼便可勾得情谊出来。
张韩看了一眼,便微微摇头,这下真要陷进去了,她什么都不用说,走出来就一副“善良的婶婶”模样,我都动心思想和张济做个同道中人。
让婶娘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寻根之旅,更何况是曹老板。
此刻,邹氏走到曹操面前,神深深一礼,清软的声音糯糯传来:“妾身……邹氏,见过曹公,久闻曹公大名,今日感念恩德,收降我婶侄二人,妾身特来拜会。”
“我懂了。”
曹操暗暗嚅嗫道,几乎没人听到他说什么,因为这话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此刻,他豪情上涌,微微虚眼露出狡黠之相,瞥向张绣一眼,见他笑得灿烂,心中更是明了其意。
此子,欲献其婶娘,以换取与我亲近之情!
醉醺醺的曹操志得意满,不由得心猿意马,对张绣的好意立马就呼应上了,恨不得现在就立刻跋山涉水。
毕竟,这一类事并不少见,以家中遗女赠予显贵之人,如果得纳,便是一桩情谊,日后关系也进一些。
曹操常对人说的那句“汝妻子,操养之”,其实也有接纳之意,但大部分时候是真的照料,以安人心。
送族中女眷陪同的事见得多了,曹操并不觉得奇怪,此时展露笑意,对张绣道:“绣儿,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嗯?!绣儿?
张绣闻言忽然一愣,眉头登时皱了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去。
许是今夜喝得开心了,这曹公和我叔父乃是旧识,而这些年叔父在长安,他在兖州,却也有过一两次鸿雁往来。
他年长,唤我一声绣儿也并不为过。
见面之后,曹操又和邹氏询问了些许现状,知道她独自居住在衙署之外,并没有和张绣居住在一起,问完之后,曹操赠予钱粮布帛,嘘寒问暖。
随后邹氏送他们出院,又复返回小宅邸。
张绣至长街口拱手相送:“曹公慢行,今夜美满,只当庆贺相聚,明日再叙公事,小侄听候差遣。”
“好,好好……”曹操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张绣拱起的双手,笑得眼里皆是星光灿烂般。
张绣也觉得今夜这酒宴可谓出奇的顺利,可以用宾主尽欢来形容。
“如此看来,曹公真心接纳于我,我日后也可立功报恩,总算也能得以安置了……”
贾诩在一旁淡笑不语,并未附和张绣所说的话,只是不明白他让邹夫人来请见曹操是何意?
自古来,战胜受降者,对败者妻女、家眷的心思都颇为险恶,一般都会占为己有,因此常有发生哗变之行,或者降者心中暗含怨恨。
这是,从未记史的年代就存在的习气,也可以说是劫掠杀伐、以强为尊的本性。
但,曹公不一样,他战败不少诸侯豪杰,未曾听闻有过抢占其妻女的事迹,即便是吕布……也不曾听说曹公占吕布妻妾等。
这说明,他向来战胜受降时,都是仁德以待,善待将士妻女,至少对自己是有约束的。
少将军今夜竟然主动让邹夫人来请见,那用意不可猜测。
贾诩思来想去,到最后还是觉得张绣不是心思这般险恶之人,舍婶娘以引众怒,欲众志成城杀曹取功?
不会如此,少将军心思单纯,应该就只是想亲近曹操,好照顾其叔父遗孀而已。
贾诩捏了捏下巴的胡须,自顾自的道:“唔,是我想多了罢。”
……
驿馆宅邸,刚刚进大门的曹操忽然踉跄了一步,被曹昂、张辽扶起,他一下捂住了额头,沉声道:“今夜饮酒过多,我头疼欲裂。”
“主公,那喝点蜜水早点睡吧?”张韩在旁满脸纠住,纠得全是褶子,这场景、这演技,他开始了。
“不,”曹操面色郑重的抬起手,凝重无比的道:“此城中,可有……营伎?”
典韦咋舌道:“算了吧,太晚了,俺给您按按。”
“不可不可,”曹操诧异的看了典韦粗糙的手,连忙拒绝,顺带把手从典韦的搀扶里抽走。
你就别干这种和自己的才能格格不入的事了,以伱这个气力,怕不是要把我按死。
“去,将邹夫人请来,今日绣儿为我引见,便是为我安排的。”
郭嘉:“……”
典韦:“……”
曹昂:“……”
张韩站在曹操身后的视野盲区,眼神很嫌弃的瞥了一眼。
呸!曹贼!
心中无奈道:你直接说,为什么不直接说,大家都是男人,为何拐弯抹角……
此刻张韩才明白,历史的罪人不是曹安民,他只是个溜须拍马的皮条客,源头在这呢。
几人一番相劝,曹操以头风几次拉扯,只想要女子按头。
郭、张痛心疾首,最后曹操都急了,厉声言“张绣好意若是不纳,恐他心生惧怕,反倒有异!”
这话说得又贼有道理,竟然不好反驳!?
结果,还是有宿卫副将去将邹夫人请了来。
曹操在内院驱走了宿卫,再灯火下仔细端详邹妇的面容、身段,此时光看到,就觉得头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邹夫人背对曹操,略有惶恐脸色宛如水蜜桃一般,水嫩透红,惧声道:“曹公,曹公唤妾,只是为头风之疾?”
曹操笑了两声,道:“操,得见夫人,乃是人生幸事,欲问夫人,可愿与我共度良宵否?”
邹夫人沉默片刻,紧绷的身体一下垮塌,弱弱的叹了口气。
曹操走近她,闻其吐气如兰,不由得心中舒畅,“夫人,你也不想绣儿有事吧?”
“啊……”邹夫人心里一紧。
曹公他,怎会如此……
……
宅邸别院,郭嘉睡不着,张韩亦未寝,两人一番商议之后,问起了一个关键人物。
“仲康能否如约到达?”
同在的程昱点头笑道:“他本就是在汝南驻守,且时刻想要立功报恩,他定会领乡里子弟,如约到渭水。”
“我们进城之前,我已经派人去告知宛城兵所在布局,他应当已知晓,许褚自小任侠,战乱后久经沙场,其人勇猛善战,一定明白我们是何意。”
最重要的是,此次宿卫并没有带他,他本来就在生气,且许褚和典韦、张韩混熟了,逐渐理解了“将功抵过”的公平原则。
他听到能成为奇兵暗袭的时候,早就开始跃跃欲试了。
郭嘉、张韩两人对视了一眼,叹道:“不一定是今夜,也可能明日,总之当做好准备排布。”
“今夜,所有宿卫不可入眠!”张韩下令之后,又想了想,面色一松,对典韦道:“不过,也不能太过紧张,一切如常吧,自行注意便是。”
“我先去睡会儿,”张韩打了个呵欠,走了几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哎哟,我今夜饮酒过多,头痛欲——”
“赶紧去吧,哎呀!”典韦和郭嘉在后烦躁的催促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