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衙署内。
张韩和荀彧相对而坐,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我刚从宫中出来。”
“陛下还秘密召见你了?”荀彧说完这话低头深思了片刻。
也对,他向来是较为宠信你的,即便是知道你偷偷返回许都,也可以用乱世从权宜之说,不追究罪责。
“有何密令?”
“今日,华歆在朝堂上面见天子,提出了劝进之言,让丞相再得皇室特权,此事,兄长还不知道吧?”
“不,不知道啊……”荀彧直接立起身来,神情里有些许震撼,同时还有些许愠怒。
“华歆,竟敢如此?!”荀彧语气颇粗厉,而他的气度一向十分沉稳,可见现在心中忿怒到了何等地步。
“先别急,”张韩伸出手安抚住,平静的道:“我也是刚刚知道,华歆此獠,实在可恶,趁着丞相不在,无人呵斥此行,竟然突然发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我就好奇,他背后是不是还有人教?”
“哼,”荀彧冷哼了一声,余怒未消,思索片刻道:“没有人教,他本就已是名流,又有不少家族利益相投,需要的是功绩。”
“现在,他就是在取一桩别人无法复得的功绩。”
“伯常这次秘密回来,被他抓到了机会,不少人都会暗中以为是你授意,当初你去南阳时,他在荆州为客,在旁人看来,你们是有情谊的。”
“不错!”张韩登时恍然,这么说就明白了,恐怕不少人还以为这是张韩的手笔,以为华歆和陈登等人一样,是自己的羽翼。
这一手,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猝不及防。
“文若兄长看清这些投机者的面目了吧?”
张韩在旁愤恨到咬牙切齿,“丞相根本无此心思,却被他们强行拖上此道,若是日后传出去,还以为是丞相授意,这些人,当真是把我等多年维护的名声都败坏了。”
“不错,”荀彧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至德之名,其实都是多年维持至今,可谓是步履维艰。
荀彧最是知道其中之艰难抉择,张韩更是因为此主张,导致遭到之前各家旧汉派、心向冀州的谋臣所害。
多少次被人暗算之举,换来了曹操一个至德的名声,好不容易维护了君臣和谐,现在终究还是又到这一步了。
“正是有这些人在,才是大汉之危。”
荀彧暗暗说道,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愠怒的状态,估计要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愤怒一整夜了。
“现在该当如何?兄长要进宫去面圣吗?”张韩伸手按住了荀彧的肩膀,郑重的说道:“陛下方才和我说,整个朝堂之上,他想不到能有谁肯站出来驳斥此人。”
“而我,第一瞬想到的便是你。”
“我觉得,兄长一定不能去公然驳斥,不可在朝堂上反对,否则中他人之计也。”
“中计?”荀彧目光一凛,回头来奇怪的看着张韩,“这话事何意?”
“中何人之计,又有谁会在暗中谋划?欲害我等?”
张韩道:“何人我不知道,但他这么说,明显是知道兄长你定然会去殿上驳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此,丞相必定会心中生嫌,可其实你是冲着华歆去的。”
“这不就是,打算斗垮你们颍川集团吗?”
“集团?”
荀彧第一次听到这种词汇,但是可以理解是什么意思,便是由他举荐上来的官吏,以及和他关系较近的这些朝臣。
自己若是一被嫌隙,其他人也自然会因此遭到贬谪、弃用。
此刻张韩再次一拍荀彧的肩膀,目光凝重的道:“这是冲我们来的,华歆所谋,很可能不只是要功绩那么简单。”
“此言有理。”荀彧淡淡点头,觉得华歆此举并不简单,但是还没有足够的信息能猜到他到底要做什么。
张韩脸色微微一寒,再次拱手道:“话已至此,兄长自己考量,总之不可中计,否则大势不能更改,还要被人算计。”
“这件事,我已建议陛下拖到丞相回来再说,若是真能大胜,拿回冀州重略之地,其实倒也无妨,若是不能,自然也无需再提,不了了之即可。”
“好,我知道了,”荀彧已经重回淡定之色,不喜不怒,抿嘴冲张韩扬了一下嘴角。
……
一日后。
贾诩被请回了中郎将府邸中。
曹昂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这么多名人,在自家府邸上……蹭住。
而且还要日夜宴请,好吃好喝的招待,他自己还要忙碌于公务,晚上甚至都不着家。
现在他已经在怀疑这是谁人的宅邸了。
“肯定有益处啊,”贾诩听完了情况,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笑着和张韩说道:“君侯在当下找不到他欲投效之处,也是应该的。”
“君侯身后有徐州、青州、兖州、豫州的羽翼,其实已经非常丰沛。”
贾诩摆了几个碗在桌上,就代表了各州和张韩结交的势力。
“他投效哪一方,都不能占得好处,这也就意味着,这些人他都不站。”
“那是给谁看?”
“给冀州党看。”贾诩认真的说道,神情笃定,目光坚实,盯着张韩的双眸。
“哦!”
张韩和杨修恍然大悟。
杨修这般聪敏,从小遇到很多事都是一点就通,但是现在他发现天外有天了。
他一直觉得是张韩多疑,人家可能就只是单纯的为了出名取功而已,所以才哗众取宠的先去进言。
姓华嘛,哗众取宠很正常。
贾诩这一句话,才是真正拨开云雾,一切就都想得通了。
冀州党,清正之人居多,和张韩、荀彧、郭嘉皆有仇怨,最多是那些清高之人,真正能够敬佩荀彧,不会暗中行事。
但冀州党一旦回归朝堂,他们的权势也不一般,为了均衡,必定会分一部分权势到他们手中。
这个时候,华歆这种先行出言劝进的人,就显得很是重要了。
这样的人宛如龙头,为后来者引路,自然而然就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
这么说,华歆是料定北疆占据结束,会有大量的贤才进入朝堂,所以才感公然暗算张韩等人。
“不对啊,若是如此,他怎么会说出反汉室之言呢?”
“这自然是敢的,”贾诩轻笑,轻抚胡须说道:“冀州早就已经不奉大汉之命了,他们不肯归降的人,就一定会死在战场上,誓死不降。”
“而愿意投降的人,都是肯自归袁转为到归丞相麾下者。”
“如此,这局面就明朗了,此计乃是先取功绩,行人之先,占尽了劝进的功绩,表明他忠于丞相之心。”
“其二,趁着君侯秘密回许都,他趁机入宫,暗中再散布流言,让人误以为是君侯授意。”
“这样,世人的矛头都指向君侯,他亦能脱身于汉臣的仇怨之中,特别是在外的诸侯,若是仍旧要与丞相交战,那就意味着,君侯被放在出师之由上。”
“其三,就是君侯所说的,此事还有可能会让人误认为是丞相暗中授意,于是很多忠于丞相之人,也会因此心灰意冷,君侯第一时间去告知荀令君,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张韩听着不对劲,双眸一瞪直接盯住了贾诩。
“不,不是,”贾诩连忙摆手,“是十分英明。”
“嗯。”
张韩坐了回去,又多看了他几眼,老家伙,说话不知道个大小王的,你还成顶头上司了,我需要你评价吗。
“接下来,所谓应对之法,其实并无万全之策,现在君侯马上回到叶壶关也无济于事。”
“若是直接去把华歆暗杀了,倒是干脆利落,但查出来之后,等于您亲自公然反对劝进,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提此事了,估计丞相会更加对君侯不满。”
“嗯,”张韩点头,他也想到了,华歆现在还真不能出事,不然自己就完了。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铤而走险,无需顾忌太多。”
贾诩目光如渊,仿佛已成竹在胸,却不敢说话过满。
张韩好奇的凑近道:“说。”
贾诩嘴角一样,笃定的道:“既然已被人推到此处,君侯不如顺水推舟,逆汉室便逆汉室,又有何惧,但这残局,却很好收拾。”
“即便是日后传言出去,亦可扭转,先接下来,再去斗华歆。”
杨修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问问父亲了。
这种老阴比的话,云里雾里,还需要多深思一番,方才可理解。
还好不是与他们为敌,还好我不在政坛的风口浪尖,感觉以我的计策和心智,能立足已难能可贵,玩是玩不过他们的了。
父亲这些年,都是和什么人同朝为官呢?他们这个地位之人,顾虑如此之多,还能有这么多办法……
如履薄冰呀!果然还是读书简单多了。
张韩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仿佛已经看穿了杨修的惊讶之处,心中暗道:修儿啊,读书的学识,增长的智力,才是入场券而已啊。
……
深夜,杨修将自己所见所闻,都告知了父亲杨彪,且不解之出尽皆设问。
杨彪思索了许久,笑道:“你明日待大公子回来,问他便是了。”
“这个贾文和,以往我不确定当初在长安之暗潮是不是他推动,但现在我确信了,一定是此人。”
洞明局势,一言道明,这份能力不只是学识那么简单,这定然是天赋如此。
“父亲此言,唉,何必哑谜,直接说与我听不是更好。”
“不说不说,你想一晚上,如果想得出来就罢了,想不出来明日再听,朝堂之局势……水深得很,你还有很多要学。”
……
第二日。
朝议时进宫的朝臣走在路上,都对前方的黑袍男子指指点点。
“那不是张君侯嘛。”
“是啊,我记得他被贬到叶壶关去做守将了,怎么现在又出现在这里?”
“是啊,偷偷回来的吗?还是说接到了什么密令?”
“他回来做什么,难道说今日有大事相商?”
“不知道啊,他都回来了,那黑袍骑也回来了吧。”
“这是又抗命了……”
张韩听着这些议论之声,行步如风,根本不去在意。
一直在无数道注视的目光之中,进入大殿之内。
待朝议开始之后,张韩直接站出来,拱手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嗯?”
“什么情况?!”
华歆在左侧居前的位置,颇为疑惑的回头来看着他,眉头紧锁,不明白张韩此行何意,竟然是如此干脆利落的进言。
这不是要参我一本吧?
“爱卿,尽管直言便是,”刘协面带微笑,伸出手向张韩。
“微臣认为,丞相劳苦功高,功绩威震海内,如今正在北方鏖战,已接连取得战果,应该进公之位!”
“啊!?”华歆第一个没想到,直接惊呼出声,不可思议的又回头看向张韩。
他没想到,张韩竟然真的不怕天下人口诛笔伐,敢直接当着文武百官劝进!?
“放肆啊,放肆!”
“这太过了,张韩即便是有再多的功绩,也不能如此违背礼制。”
“背祖忘宗,背祖忘宗啊,昔日白马之盟还历历在目,怎敢当着百管之面,让陛下难堪!”
“我道他回来干什么,原来是趁机劝进,奸贼呀!”
“国贼也!这难道是丞相授意吗?”
荀彧、华歆、陈纪等等,均是回头来看着张韩,朝堂上无数目光,亦是灼热的盯着他。
史官定会将今日之事,记录于册,同时也有不少人,莫名其妙的看了华歆几眼。
对于他们来说,今日在朝堂上进言的这个人应当是他才对。
为何变成了张韩,难道说,他们之间真的是暗中有所盟约,一人先行进言打探口风,另一人直接在殿上揽此功绩?!
一时间,这些人看向华歆的眼神也都变了。
华歆心里着急,但却也不敢当场说出来。
“爱卿,此言可是大逆不道。”
刘协面色陡然转冷,颇为愠怒,已有雷霆在眉宇之中酝酿。
张韩浑然不惧,依旧拱手,面色如旧,朗声道:“丞相之功绩,当世再难有人能出其右,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水火,为天下百姓请命立心,为万世开此太平!!!”
“难道,不足以再赏赐吗?”
“伯常!此话万万不可。”
这时,在堂上忽然又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乃是五官中郎将曹昂。
他自人群中而出,拱手向天子行礼,而后面向张韩,沉声道:“伯常此言,岂不是陷我父亲于不义?!”
“父亲一生为汉,其最大的心愿,便是复通西域,直至狼居胥,何曾想过更进一步。”
“即便是功绩加身,威德于海,也绝不是为了权势滔天,违背祖制!”
“伯常今日之言,已是僭越祖礼,陛下念你救驾之功,多年战功,方才宠信,岂能愧对此恩?!”
“这!”张韩眼神一变,神情里满是慌乱,“中郎将说的是啊!是我太糊涂了!竟被功利蒙蔽了头脑!”
“是我利欲熏心,我不用心歹毒,我不要脸!自己无功,却妄图窃取他人之功绩以登青云,竟提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是我之过也!”
华歆微微张着嘴,头脑一冲,感觉整个后脑的头皮都在发麻。
你们两个装啥呢?你们根本就是一伙人吧?
而且,张伯常你骂的这几句,是不是在骂我?!
你屁的无功,你功绩多的像一只蜈蚣!你分明就是在骂我根本没停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