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平平静静的十多天过去。
一封战报,加密加急送到了司空通的御案上,瀛姝却也亲眼目睹了,战报其实也应归属于奏章这个大类,但和普通政事奏章有别的事,关于战情的奏报一般都不用立即誊录备案,更何况是加密加急,而关于前线的战情,司空通当然也没有必要和瀛姝这个小小的女史商量,他之所以让瀛姝看这封密奏,是因为司空月狐在这封奏报里,禀报了一件其实和战情没有太大干系的事。
司空月狐率领的主力部队其实还没有冲义州发起总攻,然而当另一支扰敌的“奇兵”突袭潢川时,却有一部十余人的流民来投,这十余个流民其实都是西豫的农户,后来西豫灭国,洛阳沦陷,这些农户为免成为北赵的俘奴,便约好逃亡,再后来,东豫复国,琅沂王及陈郡谢联军攻复义州,这些流民于是又投奔到了义州,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义州又再失守,他们于是只好再度逃亡。
可这一次逃亡途中,他们结识了一位女子,女子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一个婢女,老仆虽年逾花甲,但身手不凡,而这位女子,自称是轩氏后裔。
“帝休可知道轩氏皇族?”司空通问。
“本是不知就里的,但入宫以来,在昭阳殿读过不少史书,现在是明了了。”
“那你就明了地说说。”司空通显然是想考较瀛姝。
其实关于轩氏,瀛姝还真不是刚刚明了,那会儿她新嫁未久,就听蓬莱君细说过关于轩氏的历史。
轩氏曾是济朝皇姓,传国四百余年,后济时期,皇姓其实已为傀儡,三大军阀各分天下,轩氏皇族为洛系军阀所控,洛王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益轩、东宁二系军阀却不愿受辖于洛,仍奉轩氏为国君,其中据益州称王的轩季,更是自称为轩氏皇族之后。
不过洛王夏侯琛,率先称帝,并先后征灭了益州轩季及东宁吴堪两个“诸侯王”,一统天下。
可夏侯皇朝传不过三代,就被司空氏篡夺,司空氏当时打的旗号,是为轩氏皇族鸣不平,后来,司空氏建豫,假模假式地请了轩氏后裔为帝君,司空氏只肯以大司马之职辅佐,轩氏后裔怎能不知这只是一个恭谦的套路,轩氏的皇朝早已经崔枯拉朽,天下已经不需要他们为傀儡。
司空氏立朝,虽然没有真的把帝位拱手让给轩氏,不过一直尊轩氏为“神宗”,承认轩氏皇族尊贵无比的地位,善待着轩氏后裔——当金身佛像供着——又直到西豫覆国,诸胡分割淮河以北的领土,这些蛮夷之族,居然竟也注重“根基”必须“正源”,他们也要继续供奉轩氏后裔,作为他们名正言顺承天命御天下的旗号。
只是,战乱爆发,真正的轩氏后裔奔亡逃散,诸胡所供奉的“神宗”其实多半是冒名顶替的假轩氏。
现在的北赵皇帝,内廷其实有二后并尊,一位是他的结发妻,另一位就是“轩氏女”,当然轩皇后仅仅是个摆设,空有尊贵的地位实则就是个傀儡,但北赵皇帝对外宣称,他的这位轩皇后是唯一的,真正的“神宗公主”,前济皇室的嫡亲血脉,便是西豫最后一个皇帝,也赐封了她“瑶池女君”尊号。
然而,司空月狐这封密奏禀明,那位被十几个流民护卫着来投东豫的女子,竟也自称为瑶池女君,她不仅仅是自称,她还有随身携带的凭据,轩氏皇族世代相传于嫡长女的脂瑰,那其实是一件泪珠状的,胭脂玉佩,相传轩氏第一代君王的母亲孟桑,出生时口含就是这一胭脂泪佩,她后来成了史上第一位太后,胭脂泪佩就被命名为脂瑰,只传轩氏皇族嫡长女。
轩氏的传家宝脂瑰相比起普通的胭脂玉当然有特异之处,第一,此佩虽小,可容婴儿口含,但重量却比一般大小的玉佩要重许多,若轩氏出生的嫡长女口不能含,或自然跌落,或于哭泣时跌落,此女必然夭折,而只有轩氏真正有幸长成的嫡系大公主,虽刚出生,衔玉在口中,才能不泣不落。
第二,此佩虽为胭脂色,但若置山泉水中浸泡三日,月色下则会散发出洁白的光彩,明亮更胜皎皎月光。
史载,瑶池女君正是西豫灭亡前,持有脂瑰的主人。
瀛姝虽然没有见过传说当中的脂瑰,但她想也能想到司空月狐之所以认定那位投奔他的女子确实是轩氏唯一后裔瑶池女君,必然是验证过了那一独特的“身份佩”,但其实瑶池女君的真假其实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无必要承认瑶池女各大的身份。
司空通听瀛姝连脂瑰的来历都知晓,他更加来了兴趣:“你可知道瑶池女君的年龄?”
“瑶池女君受封时是她出生满月礼的那日,她未满周岁,北赵攻破洛阳,她当与太子殿下同岁,北赵的那位轩皇后,据北赵皇帝称,是五年前自己主动投往北赵的洛阳宫,持有受封为瑶池女君的诏书,已经金印一枚,故而北赵皇帝沾沾自喜,自称他是为神宗后裔认可的天下霸主,将轩氏封后,与结发妻并尊,北赵宫的那位轩皇后也应当是双十年华。”
司空通听明白了瀛姝的言外之意:“你是赞同迎回瑶池女君,并坦布于天下喽?”
“其实瑶池女君的身份并不重要,可一但成为淮水两侧、南北六国的关注焦点,这个身份的作用也许就不限于六国之间了,连蛮夷都重视天命正统,对于推崇儒学经史的华夏子民,怎么可以失忠孝,弃仁义?如果连瑶池女君这样的身份都理应为儒士臣子们尊敬,那么君为臣纲的礼法,更加不能够为权阀视为空文了。”
瀛姝把其中的干系说得十分简单,但又显然符合了皇帝的策略。
现今诸多世家大族,传承越是兴盛的,根基越是牢固的,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已经覆灭的大济皇朝这么一个旧东家,因为这些世家曾经都是大济的忠臣,这也是他们弃洛尊豫的主要政治借口,虽然说实质上已经时过境迁,司空氏从建国之初,就无法达到轩氏皇朝称制中华时皇权大一统的局面,迎回轩氏后裔,也不能立即就让所有重臣、权阀立即恭顺于皇权之下,还需要一个过程。
无论这个过程需要历经多久,也仅管这个过程还需要更多的布局、制衡、智斗甚至兵争,先从思想上理论上,把儒士们必须服从的三纲五常的礼法确固下来,是开启这一过程的基础。
瑶池女君一定要迎回,这不需要商量,可光是迎回是不够的,还务必要待以礼遇,现在已经不比得过去了,连北赵皇帝都要供一位假的轩氏后裔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司空皇室还仅仅只能以瑶池女君待之么?
现在让司空通犯难的是,如何安置这位尊贵的轩氏公主。
对现在的大豫而言,二后并尊于内廷的方式当然不可取,首先这本来就有违汉人一夫一妻的“婚姻法”,其次如果开了这个先河,接下来权阀家的女儿不管是否君帝的结发妻,岂不是都有了借口要求与正室并尊?
可司空通又绝对不可能废了虞后,封轩氏为后,瑶池女君不能成为当朝的皇后,退而求次的话,就是成为太子妃,未来的后宫之主。
然而轩氏后裔只有一个尊贵的虚名,无兵无权,司空北辰本来又是“先天不足”,若是娶轩氏为太子妃,哪怕被司空通强力扶持坐上龙椅,也会立即被权阀架空,完全违背了司空通增强皇权的政治愿望,也就没有必要迎回轩氏了。
因此,瑶池女君也不能为太子妃。
那么可为亲王妃么?不行,尊贵无比的轩氏后裔,日后怎么可能屈尊于其余女子?
司空月狐当然也是烦恼于迎回瑶池女君的安置问题,才会在大战之际,送来这么一封加急的密奏,让他的父皇先有规划,布置妥当后再宣之于朝堂。
对于瀛姝而言,瑶池女君的“出现”其实不算突发意外,因为前生时,这件事就发生过,她当然知道陛下做出了妥当的安排,让瑶池女君的身份发挥了及其充分的作用,陛下阿伯不应该为了这件事烦恼,竟找她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商量——毕竟,陛下身边存在着重生人,哪怕那个人不是白川君,但并不影响结果。
这是陛下阿伯在考验她。
瀛姝心中有了定论,也很快做出决断。
“阿伯应当先问太子殿下有何主张。”
瀛姝飞快决定的应对方式,就是先给太子挖个陷井。
“你认为大郎能够将这事处理周全?”司空通反而有些吃惊了。
其实对于太子的才干,就连他一直信重有加的忠臣王斓其实都是大有保留的,之所以愿意辅佐太子,其实并不是出于对太子本人的才德完全认可,而是出于他立嫡立长的固执。
司空通如果改变主意,打算择贤而立,那么就必须授予诸位皇子更多的实权,才能从各方面考较皇子们的才干,作出公平和正确的选择,然而这样一来,就务必先会激化司空皇室的阋墙之争,导致时局更加混乱,王斓于是根本就不提立贤一事,他是真的能体谅司空通这皇帝的种种顾虑。
因此,就连司空通,其实也并不认为司空北辰是他最能干的一个儿子,他坚持立嫡固储的原因,一方面是受时势所限,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当年无奈之下只好将他的长子送为人质,导致司空珝夭亡,虞氏痛不欲生,司空通也深觉辜负了妻儿。
“阿伯既决定了让太子殿下克承大业,就该相信自己的眼光。”瀛姝继续挖着陷井。
“可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