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也终于交出了她的答卷。
“丫头你再说一遍,什么意思,封谁为大司礼?!”
“瑶池女君,不仅仅是封大司礼,阿伯还可授女君参议国政之权。”
司空通显然被瀛姝的答卷给震惊了,瞪圆了眼,呆怔了几十息,才抬手扶着额头:“你可知道大司礼位列三公?”
“司马、司徒、司礼为豫之三公,这我过去就听阿父说过了,阿父还说,三公虽然位高,但其实一般不掌实权,可我的确觉得,如果要尊奉瑶池女君,不仅应当封瑶池女君居高位,还应授予女君一定实权,女君能够参议国政,才能显示对神宗皇族真正的尊奉。”
“你……”你这丫头可真敢说!!!
“阿伯,女君既居高位,又获实权,于贺、郑等族看来,更加的炙手可热,必然争相与之联姻,而女君的婚事完全能够自主,她受到阿伯如此尊奉,更加心甘情愿配合阿伯的计策,佐助太子殿下稳固储位,且日后,于制衡权阀也势必更加有益。”
“你知道太子的献策了?”
“不知道啊。”瀛姝眨着眼睛:“我想了好几日,才想通了阿伯的为难之处,既想通了难点,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四郎的密奏里可没提瑶池女君的野心,你怎么知道她所图不仅仅是锦衣玉食的尊养?”
“如果只图锦衣玉食,为何要冒险逃亡呢?干脆去投北赵皇室不就行了么?连阿伯也不会信的吧,一个只在意荣华富贵的女子,还会挑剔是寄北赵篱下抑或大豫篱下。我寻思着,洛阳沦陷时,瑶池女君尚且不晓世事,应是在忠仆护侍下才得以从洛阳逃脱,淮水以北,兵荒马乱,瑶池女君只要愿为笼中鸟,就能自保,她何至于东躲西藏,殚精竭虑在几个遗民的保护下冒险逃亡,她一个弱女子,隐姓埋名的在敌国生存何其艰险,她决意要投奔东豫,必不是为了锦衣玉食。”
“因此你才认定瑶池女君图的是权位,你提出的对策,不仅要满足她的欲望,甚至还要给予她根本不能企及的更多的权力。”司空通的眉头又蹙紧了。
瀛姝垂着眼睑:“儿不觉瑶池女君跟贺夫人、郑夫人是同道中人。”
“这又如何说?”
“如果贺夫人和郑夫人处于跟瑶池女君同样的境遇,她们根本没有能力自保脱身,弃暗投明,她们会争先恐后去当北赵朝廷的笼中鸟,正如现在,她们何尝不是族人的棋子,也只有她们自己把自己当成是家族的掌权者,她们不管是眼界还是能力,都不能和瑶池女君相提并论,因此,儿更愿意相信,女君不可能跟贺夫人、郑夫人似的,真在意后位,无非是,受限于女儿身,无法畅言真正的抱负。”
“莫不然,她还想争帝位?”
“阿伯,难道说天下臣民及士人,但凡心存抱负者都想要谋逆不成?”瀛姝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像我家祖父,他老人家的抱负就是辅佐一代贤主,矗乱世而不败,怎么女子就不能有这样的抱负呢?不然我与阿伯作赌,要是阿伯真封女君为大司礼,允她商议政事,女君肯定不会再提什么母仪天下的话。”
“国家大事怎能儿戏?”司空通轻哼一声,思量一阵,不由连连摇头:“我不是小看你们女儿家,要说来,论才干论胆识,你小姑母就比我强许多,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都没有直接授女子官职之事,的确有女子商议,甚至决策过政事,但均为太后、皇后的身份,是以辅政的名义。
瑶池女君身份本就特殊,她是神宗后裔,大豫可以尊奉她,一直待她以礼遇,可如果托以实权,这样的举措太冒失了。”
瀛姝其实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建议会被采纳,她甚至都拿不准瑶池女君是否真的如她所想,格局并不在小小的内廷之间,当年,瑶池女君绝食,固然是埋怨司空北辰言而无信,心中存着怨愤之情,因此对瀛姝这说客也是不理不踩,求死的意志极其坚定。
如郑莲子之辈,虽是奉了司空北辰的旨意去神元殿“侍疾”,却都大声地讥嘲女君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生怕瑶池女君改变了寻死的想法,突然愿进饮食了。
瀛姝那时也很犹豫。
她听闻过女君大骂司空北辰,嘲损危宿君司空月燕,仿佛真是因为错失后位丧心病狂,她知道如果瑶池女君就那样死去,于司空北辰而言是摆脱了一桩烦难——彼时北赵已为诸胡牵制,国内的权阀,如范阳卢、琅沂王、陈郡谢、江东陆等等均已臣服,瑶池女君已然“物尽其用”,“因病不治”薨逝于神元殿对司空北辰的君威完全无损了。
瀛姝看多了在权争中落败的人,起初她对瑶池女君并无同情。
直到,闭眼不语的瑶池女君突然睁眼看向郑莲子,那双眼睛没有光彩和温度了,却显得极其的宁静。
“我想我如果现在不寻死了,开始进食,且去跟皇帝说,多亏你这位郑嫔接连几日的劝慰,我打算好好活下去,跟你们共渡余生……郑嫔是不是应该替我去死一死了?别、别、别,别这么害怕,我就是吓唬你罢了。我不会因为你们这样的无知之辈,就改变我自己的人生,你们这些人,不值得我去记恨,我想死,是因为我绝望,我是真的绝望了。”
当瀛姝经历了更多的事,偶尔,她还是会想起瑶池女君最后的那番话,瀛姝并不明白那种彻底绝望的心情,哪怕后来她失去了南次,她对余生也从未灰心,关于瑶池女君,她十分确定了然唯有一件事——女君不是因为爱慕寻死。
她从未爱过司空一族中任何一个男子,当女君未绝望时,甚至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注视过瀛姝,当时瀛姝因为一件小事,与司空北辰闹了矛盾,于是闷闷不乐,把一首笛乐吹奏得如同呜咽,女君从花荫下步出,就这么悲悯地看着她,叹息道:“你很聪慧,可惜了。”
瑶池女君的遗物,是瀛姝负责整理,几大箱子,全是女君手书的谏策,女君未留下任何遗言,瀛姝于是猜测,女君应当是想让这些谏策留存下去的。
瀛姝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那些谏策看完,不能说这些谏策于当年的东豫都大有益处,甚至不少策见是脱离实际难以推行的,但瀛姝从那几大箱子的遗策中,看见的是一个女子经过多年呕心沥血,总结出来的,如何完善东豫一朝的律法和政施,一个只图权势的人,为何要为社稷兴亡殚精竭虑。
那时,瀛姝才真正为瑶池女君感到遗憾。
其实争取权位并非就卑鄙,乱世之中,没有净土,如果要创造净土,必须先得权位,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瑶池女君的身份要成事,会更加艰难不易。
瀛姝甚至已经开始期待再见瑶池女君了。
而皇帝司空通,当然也意识到了乾元殿中有人泄露内情,否则就二皇子的脑子,乍一听瑶池女君之事,绝对不能立即利用来提议废后,到底是谁故意把隐情泄露给含光殿呢?司空通还没着手去查证,就有人来自首了。
章永直接跪在了御前:“是寺忱泄露,但奴婢请求陛下宽恕,寺忱并非为含光殿收买,他绝无胆量不利于太子殿下,寺忱多年前染了风寒,病得奄奄一息,当年女仪施尚还在疾患署任职,多亏得女仪施照顾寺忱才能熬过那场劫难,他将女仪施视为救命恩人,近期因为女仪施与王女史间的矛盾,寺忱很为女仪施忧愁,才犯下这样的罪错,奴婢情知陛下绝对不会相信女仪施的挑拨错处王女史,因而没有阻止,寺忱该罚,但奴婢请求陛下从宽处治,留他一条小命。”
“这么说,女仪施和含光殿竟然暗中勾结?”
“女仪施是想利用女仪虚,不曾想反被女仪虚利用了。”
“你这老狐狸。”司空通把镇纸不轻不重往案上一搁:“你早就意识到了寺人忱的性情,留在乾元殿早晚会闯下大祸,那天你故意让他在朕左右当值,被他听闻了朕将召集诸皇子问对一事,你知道这算不得什么机密,他便是泄露出去,朕也不会将他重惩,你是想借这机会干脆打发他去干更清闲的差使,还能保个平安吧。”
“寺忱重情义,老奴方才对他极为看重,也都怪老奴无能,未将他教培称职。”
司空通提笔写下一句批复,又再抬眼,看向章永:“寺人祈才是你义子,没想到你对寺忱也是如此用心,别的宦官广收义子,你怎么就没想过多收一个?”
“寺祈比寺忱更谨慎,老奴,的确更想悉心栽培寺祈。”
皇帝继续批复奏章,一边运笔一边说:“寺忱该罚,就罚他去长洛宫吧,白川君从来不使唤内侍,他在长洛宫也只能做些洒扫粗活了。”
长洛宫只住着一个人,白川君,不管建康宫内的斗争如何激烈,还没有人敢把刀子刺进长洛宫去,长洛宫是个尤其安全和清净的地方,章永感激得差点直淌老泪:“寺忱有福啊,去得那样的洞天福地。”
司空通的嘴角抽了抽,手腕还抖了抖,差点因为落笔不慎,造成一滴“胭脂泪”,心说:寺祈从前寄居于山寺,这人却无心向佛,寺忱更从来没有出家入道的想法,却突然就被送去了“洞天福地”……话说长洛宫虽然是给了白川君长居,可到底还是皇家的禁苑,白川君是司天星相,又不是仙冠道人,怎么长洛宫在世人看来,居然成了“洞天福地”?
不过那的确是个益于颐养处,仿佛远离了喧喧红尘,只不过,心有牵绊之人未必会将无扰视作运数,寺忱日后平安得保,是否能得惬适还尚未可知,但愿他懂得中常侍的苦心,莫觉长洛宫中清苦寂寥,反而心生怨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