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女仪也极其的疑惑,她看向子虚,又调转目光看看瀛姝,犹豫道:“王女史是不是误会了,子虚确是昨日就向我举告了子施企图舞弊一事,是我让她先莫声张,其实今日她并没有在文具上动手脚,如果不是王女史先提出对换文具,我也会提出,先试子施的反应,现在已经不需试了,子施若不是明知文具被动手脚,绝不会那些惊慌,可子虚,她在这件事上是没有过错的。”
“女监有所不知,自从我入事乾元殿,子虚就对我很尤其热情,我这人,原本就提防无事献殷勤的人,子施屡番挑衅我,我本没怎么上心,倒是子虚主动寻我,说子施人不坏,就是要争晋升的心思过于迫切,她这话原也不假,听上去似乎不存居心的,可子虚俨然与子施很要好,女监试想,要好的好友要干坏事,子虚怎么就做出佯装答应,转头就把人举告了的事体?”
中女仪蹙起了眉头。
“我自从重回乾远殿,对子虚态度大改,不冷不热,她知道我已经起疑,应当极其慌张,我其实早有意识到,子虚是听了别的什么人指使,要使计让我失了陛下的信任,最好是被驱离乾元殿,可她不敢公然得罪我,一见子施对我不满,于是就动了‘借刀杀人’的念头,子施你想想,你最终决定攀附郑良人,有没有子虚推波助澜。”
子施被这一提醒,恍然大悟:“是你,是你告诉我怎么结交郑良人!”
子虚现在也懒得跟子施争辩,她跪了下来:“我是逼不得已,我当初贪财,为贺夫人利诱,若是我不听贺夫人之令,必然难逃一死,贺夫人只是交待我使绊,我把心一横,求王女史宽容,高抬贵手。”
中女仪拍拍额头,原来她也看走了眼,没想到子虚竟然也是他人的耳目!!!
“真相大白了。”瀛姝两手一摊:“子虚确比子施聪明,看出我无意将你们二人斩尽杀绝,但其实你们也不必谢我,这些事啊,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是陛下慈悲,也多亏你们两个虽然各有心机,但却还没有因为利欲熏心,犯下不可饶恕的罪错,人非圣贤,实难戒除贪、嗔、痴、欲,但你们多少还是留有仁善的。
容女监,起初的时候,我其实十分敬重你。”
瀛姝步至容齐面前:“可从你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我是滋事一方后,我就觉得你根本不配职任中女史,正是因为你的成见,才影响了底下的女史们,如子施,她一心认定我出身世族,就必然会凭靠着家世平步青云,影响她的志向。
她根本没意识到,她其实崇拜的不是蓬莱君,也许起初是,但后来慢慢的,她眼中只有中女史的职衔了,她确信她无法得到与我公平竞争的机会,她才会起了歪心,步入歧途。
还有那些坚信子施无辜的人,她们看得从来不是什么真凭实据,她们相信你,对你的决断毫不质疑,你器重子施,她们就认定子施品行端良,而被子施斥为恶霸的我,那就必须是恶霸。
容女监你自认为处事公正,行事磊落,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这么公允无私么?如果不是你对权贵阶层的成见,造成了子施的焦虑,乾元殿里不会因为我的入事,闹生多场风波,你为什么那么器重子施?不是因为她有过人的才华,而是因为她最具企图心,这一点跟你很像。
你其实很不满中女史不能断事赏罚的现状,你觉得你有识人断事的能力,你相信你如果成为一署的掌执,在你的管理下,所有人都能得享公允,但很可笑,你自己都是任人唯亲,不受你认可的人,你甚至根本不会让她们承办某些职事,你真是不自知啊,你崇拜的根本不是公正,而是权力。”
不知何时起,容齐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嘴唇也开始颤抖个不停,她想要大声反驳瀛姝,可事实却已经让她发不出声音。
“陛下应当还是会允许容女监升职的,毕竟这些年,你也确实兢兢业业,因此女监大可不必如此惊恐,今日发生之事,不会有人外传,至于子施,我们的比试继续吧。”
子施已经失魂落魄了,茫然地盯着瀛姝。
“你放心,我说话算话,若我输了会自去罪役署,绝不会再翻旧账,就算你告负,你依然还是乾元殿的女史。”
瀛姝说完归座,等着中女仪宣告开始。
中女仪也终于回过神来,看子施也准备就绪,正要让子虚去观测刻漏的浮度,突地想起来子虚已经不适合任监试了,只好另指了一个女仪,当她宣告“开试”,瞧那子施,刚写完一个字,手腕就滞住了。
“我无法继续比试。”子施置笔:“我认输。”
——
乾元殿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谁受罚,没有谁“失踪”,瀛姝暂代中女史职位后,一切照旧,容齐也并没有立即请调,子虚和子施仍然住同一间值舍,两人之间并没有吵闹争执,可有的事还是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有女史主动亲近子施,当然她们也不曾落井下石,也无人敢向瀛姝献殷勤。
原本就交熟的人,也只是窃窃私语。
“王女史可真厉害啊,也难怪陛下那样器重她。”
“她不说,我们哪想到容女监竟然怀有私心,子施竟然还会撒谎和污篾。”
“她还企图攀附郑良人呢,犯下这样的过错,竟然能受到宽谅。”
“这都是陛下宽容,王女史也不愿追究,可今后,再不敢犯这样的罪错了,别说陛下心里清楚,也瞒过王女史那双慧眼。”
“想想的确让人胆寒,多亏得她们不敢真做谋害人命、泄露机务的事,否则,必死无疑,说起来大家朝夕相处这些年,也的确不忍看她们落得个处死的下场。”
“可容女监为何还留在乾元殿呢?”
容齐不是不想请调,她也很犹豫,犹豫了三、五日,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跪在皇帝面前,自请裁处,皇帝并不意外,挥挥手:“你没有授意子施私受贿财陷害同僚,你只是判事有误,这不算罪行,至多算是不足,朕考虑过了,你既知错悔改,倒也并非不能为一署掌执,先去滨岑阁听石嫔差遣,以观后效吧。”
容齐调职,瀛姝终于“转正”,这天中女仪先向她贺喜:“女监真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你可算是最年轻的中女史了,我这可不是恭维你,心里真是佩服得紧呢,我在乾元殿里熬了这些年月,自认可不如你的魄力,我是真想请教,你究竟哪来的把握,可以轻饶子虚、子施的罪错,不担心这样一来,会让更多的女官胆大妄为的?”
自来多见的是杀一儆佰的立威方式,还真少见既往不咎的告诫措施。
“我说的都是真话。”瀛姝笑应。
中女仪就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话题。
要是在别的房署,掌执女官的确是有“抓大放小”的权力,可在乾元殿,“抓大放小”的权力只握在皇帝陛下一人手中,什么人可以既往不咎,什么人理当杀一儆百,这和女官的判断无关,就更加无关个人魄力了。
瀛姝的翻身仗的确漂亮,漂亮的关键点在于她自证了清白,而且赢获了人心。
“新官”正式上任,三把火却没有就此燃烧起来,瀛姝倒是先去了趟昭阳殿,这天谢夫人午睡刚醒,还靠在榻上恍神,帘挡被揭开一条缝隙,但闻清清脆脆一声“姨娘”,人就站在了眼前,仍然还留着垂鬓,束的却是灵蛇髻,佩金莲冠,雀头衔珠对笄,胭脂色的大袖衫,镶莲边金领,长春、斥染二色间绉裙,莲符金珠苏为禁步,这是标准的中女史的“官服”,但那嬉皮笑脸的淘气样,半点不像循规蹈矩的女史。
谢夫人没好气地轻哼一声。
“哟,中女史这样的衣冠楚楚,敢问来我这里有何事啊?”
但谢夫人仍是先绷不住的那一个,转瞬就是满脸的笑容,由得瀛姝挨着她坐着,拈银叉,品尝宫女们刚送上来的鲜切木瓜,谢夫人懒懒地问:“你几日前调回乾元殿的时候,陛下没问你么?你是怎么应对的?说说你被冤枉时为啥没有要求陛下替你主持公道?”
瀛姝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夫人手肘还放在凭几上,懒得动,可看瀛姝亮晶晶的额头,活像倒扣过来的素底浅口玉盏,实在忍不住手痒,伸手去戳两下:“跟陛下的辩解是一模一样的,都说那个挑事的女官居心是不正,是她在诬陷你,可她犯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逆不道之罪,由陛下圣裁的话,就算不处死,她怕也难在活下去了。
你呢,也不是一点过失没有,主要是低估了女官们对资历的看重,或者心里虽知道,却认定对你难成妨碍,总之啊,女官们的纷争陛下是不好插手的,要靠你自己去解决,还要求我,你在滨岑阁的期间,我不要去妨碍你,要不然我跟你一接触,保不定就有人又要去打石嫔的主意了。
我当时是被陛下给说晕了,后来一想,陛下说的是你要想升任中女史,务必就要让女史们心服口服,可你为何一定要跟那些出身贫微的人去争什么中女史?区区中女史有何好争的?”
“是无甚可争,不过还是要争口气的。”瀛姝笑着,用手掌托着下巴:“我要是这点事都解决不好,光靠着阿伯及姨娘替我撑腰,兀自还得意洋洋,那可真是比子施、子虚更加恶劣,真成了她们认定的愚狂之徒了,我要真成那样,不是往姨娘脸上抹黑么?”
“你啊,可真生了一张巧嘴。”谢夫人也是无奈了,不过,她忽又挑起那细眉梢来:“陛下也是这么说的呢,说你哪怕为争一口气,也必须得接这个翻身仗。”
瀛姝头皮都是一紧,垂着眼不说话了。
谢夫人啊,还真是将一切蛛丝马迹都往心有灵犀的方向扯,这也真是让人大觉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