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顷从历阳郡回京后,腰杆重新挺得笔直,做为这次秋狩礼临时征调的役夫,他们出发得比御驾早,回程得比御驾晚,几天的时间,建康城的百姓已经不再议论围场事案了,他们和皇族生活在一座城池,可宫墙内外,如隔海渊,对于那些遥远的人事大无必要瞻望,市井生活,始终是柴米油盐、衣食饱暖。偶尔地畅想所见鲜衣怒马的贵族生活,也如黄梁美梦,人间烟火里,其实没有什么话题能够历久不衰。
可付家的人,因为还有个成员在宫里,就觉得生命已经脱离了市井,哪怕他们一直还是囤积着柴米油盐,达不到鲜衣怒马,高人一等的觉悟却已经深入骨髓,于是付顷回到家,就被家人围拢来,打听围场事案。
付顷盘膝坐着,口沫横飞。
他不过是负责清扫历阳郡那些被暂时征用的客驿、民舍,偶尔为贵族家眷跑个腿帮购些不时之需,一步没踏进围场,就连宫卫都没见着过几个,可此时他说起围场事案来,活像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先就把郑良人夸成了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遇害那位贵主,是顶顶招眼的,别的贵主,像皇后像谢夫人像乔娘娘是端庄尊贵,菩萨品相,这郑良人就活像是菩萨身边的仙娥,往路边儿的秃枝看一眼,那秃枝上立即就长出朵蓓蕾……”
这话太浮夸,家人们,尤其妇人们不爱听,最年轻的儿媳妇就往丈夫腰眼上戳了一指头,男人就问:“爹,刘废嫔为什么要害郑良人?”
“谁说郑良人是被刘废嫔害的?那是无知的市井之徒才会听信的说法,从前我是没见过郑良人,不知道她是天仙样的姿容,只信市井里的传言,认定中女史王五娘是仙女转世,呸,我总算是见到了这两人,搁一处站着,郑良人宽额头,满月脸,宝相尊严,那王五娘就像饥一餐饱一餐的柴火婢,突起两个大颧骨,塌肩耸背的,一张尖嘴,刻薄都写在了脸上。”
付家妇点点头:“外头说那些大家闺秀怎么貌美,都是瞎说的,我老娘以前是稳婆,跟大户人家接过生,就说了,哪家的小娃出娘胎的时候,都是秃脸皱皮,就没见着几个天生丽质的,那郑良人又不是出身大族,被选进宫里,还被太子相中,必然是真正的天生丽质,王家那女娘哪里比得上?”
“是这道理。”付家大儿子说:“其实真要说来,多少大家闺秀长得远不如秦淮里的伎子标致呢,我上回往桃花娘的门外经过,一个婢女往门外泼桃花娘的洗脸水,天,一条沟渠都香得熏人了,比如贺家的女公子,一回我也见过她骑马路过,我抽着鼻子使劲闻,一点香气都没有,眉眼更不如桃花娘好看了,就是穿的衣服华贵得多,目中无人那样子……呸,连秦淮里的鸨母都不如,鸨母看人三分笑,也比那冷眉冷眼要俏丽。”
大儿媳别开眼,抠着自己的指甲,腮帮子不觉也慢慢鼓起来了。
付顷的眼里从来没有女眷,依然高谈阔论:“肯定是王五娘妒嫉郑良人,仗着家门高,在宫里人脉广,就害死了郑良人嫁祸给刘废嫔,只不过这件事啊,对乔娘娘是有利的,你们听了就听了,千万别外传,刘废嫔已经死了,乔娘娘肯定能晋位淑妃。”
“不是说刘废嫔被关禁在什么宫里么?”
“那就是个说法,其实人早死了的,就葬在围场,六皇子四处打点围场的守卫,拜托看顾些他生母的坟茔,六皇子也是可怜,日后啊,肯定会被王五娘斩草除根。”
这真是个狠毒的女人!
到第二天早上,付家妇才想起来一件事,跟付顷唠叨:“你去历阳这段时间,里正隔三差五就来走一趟,我是妇道人家,不好见他,回回都是大郎几个应酬他,他准是认为他举荐了你个美差,想要来打个抽丰,我们又不是好欺的人家,他被呛了几句,急赤白脸的,就再没来过了,虽然是件小事,不过你是一家之主,不能瞒着你,你寻思寻思,这一时半会儿的,咱们还得呆在这条里弄里,给里正几个钱也是无谓的,免得他跟邻里们说嘴,听不完的闲言碎语。”
里正也正憋屈。
他本看着付顷不在家,付家那几个儿子确实不着调,担心这家人短了柴米油盐,好心好意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帮衬,谁知道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差点没被大扫帚赶出门,也还罢了,付顷一回来,竟然登门把他警告了一顿,里正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这般不识好歹的人,气得眼珠子险些被卡住了,好半天才从眼眶上头掉下来,气不过,就要把付家人的门板拆回去。
“邻里们当天可都看着的,你们一家搬回来,院墙塌一半,院门早破成了烂木板,是我可怜你们,雇了木工、泥瓦工,修补好了你家的院墙和院门,你们一家人,一个谢字都没有,更不提把工钱、料钱奉还的话,墙就算了,我不砸你们的,门板今天我得拆走,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的门板我拆回去,两家人,从此不再来往。”
付顷的气焰很嚣张,手叉着腰,张开两脚,站在门前高昂着头颅:“你请的雇工,你写了字据没有?你没写字据,光有这条里弄的穷人贱户替你作证有何用?你以为衙门会信你们这些贱民的说辞?我跟你讲,房子是我的,你敢拆我一砖一瓦,哪怕是拔了我墙头上一根草,我都可以把你打死不偿命,不信我们走着瞧,呸!一个破里正,居然敢欺上我的门头,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家女儿现在在哪里,侍奉的是哪位贵主!”
这话得罪了一条里弄的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却有个谁瞅着都陌生的男人来打圆场,先是把里正拉去了一边儿,好说歹说:“我这位老兄爱喝酒,把脑子喝糊涂了,的确是他不识好歹,里正别和他一般计较,这袋子钱你收好……欸,里正可别推辞,你照顾了我这老兄,就等如我欠你的人情,人情难偿啊,好歹把这些钱先收了,我也不至于太过意不去。”
付顷对这个男人倒是毕恭毕敬的,因为这人,就是当初阻止他逃亡的人。
可付顷还是难免诉苦:“上回听先生的话,我确实平平安安熬过了役调,但先生刚也看到了那情境,这条里弄,上下左右的人都妒嫉我家,他们虽然都是蝼蚁一样的人,不过周围都是蝼蚁,又脏又臭的,真真不适宜久居。”
“罢了,我家主人也不想委屈了老汉,叮嘱我为你们另找了住处,虽然也是一个小院落,七、八间房舍,但左边是片果园,右边是条河道,比这里可清静多了,邻里嘛,住得不那样密集,交道少了,争吵也少了,老汉若愿意,我这就带你去看看,择日你们就好搬迁。”
付顷眉开眼笑,看都不愿看,就想直接搬迁了。
多赚了套房院,他不挑剔。
男人办好了差使,又上了车,这回没去安福寺的感化浴,换了座寺庙,换了个浴堂,他也没留意他的车顶上一直卧着只灰雀,当他进浴堂的时候,灰雀就站在浴堂外的秃枝上,他再次经过了秃枝,灰雀跟着他,盘旋飞舞,他被人重新盯梢了。
乔装其实不是一门多么玄妙的技艺,不少跑江湖的艺人多少都会点乔装之术,更别说大豫有飞鹰部等等间谍机构,为间谍者,乔装是基本的技能,此人当然不是间谍,可学会乔装之术不难,不过对于盯踪者,当人洗去乔装以真面目示人后,光靠眼睛,就难以判断盯踪的目标了。
闻机是靠嗅觉,准确定位目标,不会因目标外貌的改变就迷失。
负责盯踪的人听不懂鸟语,却认得出闻机,他们只需要跟着闻机,就能重新确定目标。
于是这天,瀛姝终于知道了和付顷接触的神秘人,归去何处,再经过几日的盯踪,终于查到了幕后主人。
其实不意外,这个答案早在瀛姝的意料之中,可当确定后,她依然很觉难过,她去了鬼宿府,跟南次坐在正堂前头的台阶上,正午的辰光,金乌从苍云里露出半张媚脸,入冬后连太阳都腼腆温柔了,放晴的时候,天地间依旧有如暧昧,画栋雕梁的色彩也不鲜明了,像半醒半寐,所有的明艳,在等待第一场雪,那个时候莹白成为主色调,色彩才会舒展。
建康的雪,总是迟迟地来。
“司空北辰。”
瀛姝说出这个名字,弯着背,把额头埋在膝上的手臂里,天色暧昧,可她心中清明,疑惑解开了,就是司空北辰导致平邑乔覆灭,付顷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却在某种时刻起到了大作用,他能够说服乔恪,而当时也只有司空北辰,能让乔、羊两家的府兵冲破多重阻碍,造成逼宫的“危势”。
南次因为瀛姝的沮丧,不安地拢着眉,他的手掌在空中略迟疑,轻轻放在瀛姝的肩上。
“我不觉得意外。”
“到底是因为我,连累了你。”埋着头时,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瀛姝却不想抬起头来:“我真的不知道司空北辰早就对我产生了企图心,他用龌龊的想法去构思我们之间的关系,乔舅舅、任舅母,也全都是被我连累的,因为我,你受了太多痛苦。”
南次的目光,落在瀛姝雪青的衣肩,入冬了,女官们换上了雪青的宫衣,这不至于苍凉又不至于浮艳的色彩,室内室外,均为适宜,瀛姝成为太后时,过于华艳的衣着都不再属于了她,雪青、莹白,有时黛墨,但她不哀凄,她明亮的笑容让他忍住了将她搂入胸怀的冲动,而现在,他看见自己落在衣肩上的指节,想发力收紧了。
只是这时,选择迈进,收获的会不会只有怜悯?
一个人只有当好感都不能获得,才会渴求怜悯和感恩,司空北辰曾经就是靠恩情把瀛姝锁紧,这是卑劣无耻的索求,南次把手收了回来。
长裙落在皮靴旁,是亲密无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