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监请留步。”
瀛姝听得一声唤,转过头,就看陈扇仙快步而前,她今日是奉圣令来的昭阳殿,问一问谢夫人高平公主的夫婿人选可有了眉目,若没有,陛下在六皇子的伴读中相中了一位,兴许可以考察考察,这事不复杂,瀛姝很快办完了,谢夫人也没有多留她,结果刚出昭阳殿,竟然被陈扇仙唤住了。
“陈良人有何指教?”
“女监别调侃我了,我现在已是昭阳殿的女仪,不再是选御了。”
陈扇仙却不恼,脸上还笑得灿烂,她把一只香囊递给了瀛姝,轻声道:“女监才走,乔嫔便提醒了夫人,夫人才想起来忘了把这个给女监,这是陛下赏赐的龙涎香,虽然温雅,但夫人还是觉得不够清幽,知道女监最擅长配香,因此想劳烦女监废心调配,岁除宫宴,此香得用于夫人的礼服。”
瀛姝认得香囊,用了金线,且还绣有昭阳二字,确系尚功局供送给昭阳殿之物,有专司的人收放,像今日陈扇仙把这香囊交给了她,按规制她得在三日内归还,否则便要报失,记录在案。
她接了香囊,又听陈扇仙道:“乔嫔还托我带句话给女监,说若是近日出宫,还望女监能走一趟平邑伯府,乔嫔不敢将宫里的物件捎带出宫,也只好烦劳女监寻购一支玉笄,转交给伯府的三娘,乔嫔说三娘明春及笄,玉笄为她的贺礼,女监花销了多少,告知乔嫔便好。”
陈扇仙不再有别的闲谈,瀛姝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几层意思。
她刚才和谢夫人说话时,乔嫔根本不在左右,但势必是在昭阳殿里,谢夫人有意让乔嫔回避了,直到她告退,乔嫔才提醒谢夫人忘了配香的事,但那时,谢夫人跟前不仅有乔嫔,还有陈扇仙在场。
谢夫人是特意把差使交给了陈扇仙,而且乔嫔居然还借陈扇仙的口,莫名其妙让瀛姝代购一支玉笄转交给乔析的女儿林涧,这又说明了陈扇仙不仅是今日恰巧在谢夫人跟前,而是近段时间,谢夫人对这位陈扇仙都很看重,陈扇仙被贬为女官后,居然在昭阳殿春风得意。
事情有些蹊跷。
说来早在陈扇仙怂恿郑莲子跟瀛姝作对时,瀛姝就在怀疑陈扇仙是重生人之一,但后来她没再感受到陈扇仙的敌意,直到这回陛下突然因为围场事件将陈扇仙贬黜,瀛姝大觉惊异,不过更奇怪的还是谢夫人对陈扇仙的看重,导致连乔嫔,都把陈扇仙刮目相看了。
陈扇仙表面是被贬黜,似乎更像是找到了昭阳殿这么个坚实的倚靠,这倚靠,不是她自己的运筹,更像是陛下的安排。
瀛姝也正打算出宫,一来是因为谢六娘出闺成大礼,她虽然不能去饮她的喜酒,等谢六娘回门礼后,约着薛娘子一同小聚下,有利于她的拜师大计,二来,关于陈扇仙的事,她也打算提醒一下南次,此人尚且敌我难分,不过乔嫔显然是准备“善加利用”了,虽然不至于立即干预,但不能疏忽大意。
谢六娘接到宫里的帖子,知晓瀛姝今日要来道贺,心里也欢喜,她还是名符其实的新婚,却觉得跟夫婿“一见如故”,心里最后一丝忐忑不安都打消了,当接拜帖,立即便跟周景商量:“薛娘子是景和的谋士,五妹妹也算是姑母的谋士,她们两个都不算外人了,只是五殿下要和五妹妹一同来,咱们总不好太过随意。我是觉着惠风园既和景和的书房相同,又连着正房,把园子里的金颐榭拾掇出来就可待客了。”
周景现还在休婚假,当然是住在家里的,他在建康城的这所居宅虽然是御赐,却并不算得“豪宅”,婚前他住军营时多,便是偶尔回家,也都是歇在书房里,因此不管是惠风园,还是金颐榭,名称都还是延用的旧名,他还真不晓得金颐榭适不适合待客,却信任妻子既然有这样的提议,必然是适合的。
他还听出了妻子这番安排的用意,笑着说:“秋狩礼时我虽然和五殿下有过见谈,但并不算太熟识,但刚好我也有意邀请四殿下来家中一叙,不如就定在同一日,如此我先请两位殿下在书房品茗,待娘子准备妥当,往惠风园去也十分便宜。”
“薛娘子可是郎君的谋士,虽为女子,但也当得郎君亲自接待的。”
“她和王女监那天来,可不是为了谋事,既是为的私谊,当然该由娘子接待。”
“也是这道理,我只是担心薛娘子有为郎君分忧的志意,郎君却因为薛娘子为裙衩,难免轻慢,岂不辜负了薛娘子的心志?”
“我可不敢轻视女子。”周景这话说得十分真诚:“我是军伍中人,麾下虽没有女子为士卒,不过培组的间客中,往往是女间更能发挥奇效,她们的智勇并不输给男子。”
周景考虑过应否将重生人一事告诉妻子,不管告诉与否,其实都存利弊,诚然如果妻子知道有人会对他们不利,更有益于提防宵小,然而薛娘子曾说过当初妻子为了复仇,竟然当众指控一国之君为元凶主谋!她没有经重生,但天生的性情使然,若知他的胞兄,以及当今太子也许都是毒害他的凶手,极大可能难忍愤慨。
有的事,还得善意隐瞒。
周景从没想过利用重生人的幸运“先下手为强”,把“宿敌”斩草除根,他始终不变初衷,留在建康是为自保,却不是为了参与储位之争,他原本对自己是否能够自保都没有把握,他只是认定他所具备的军械知识对于增强国家的军力大有作用,前生因他被毒害,导致老师与他多年的心血竟然未能助益君国,这才是最大的遗憾。
薛娘子却告诉他,哪怕当今太子,未来的君帝不是明君贤主,的确可能因为多疑,自断臂膀,可心宿君却一直在军中、朝堂屹立不倒,自保之策只要运筹得当,并非没有成算。
重生归来,他的另一个心愿就是实现他前生未能实现的,与妻子白首偕老的承诺,一本《造器册》曾经摧毁了他们的梦想,他不得不把妻子留在孤单的人世,百般不舍,千般遗恨,也只好撒手,惨淡的人生兰约不该再经历了,他无法许以无忧无虑,世上无一处,不是忧患四伏,他无法先送兰约前往世外桃源,至少该效心宿君,无惧多疑的君王,不凭他人生杀予夺,在光明和阴暗间,游刃有余。
未来尚不可知,眼前道路却明,他留在建康,先弃的是家族利益,他的根基从此便在中军,在朝堂,在京城!他不再仅是邓陵周门的子弟,或者说,他已经和襄阳军割裂,这回他选择了违逆亲长之命。
薛娘子还说,王女监是个了不得的女子,几回接触,他只觉王女监敏而好学,确然不同于普通闺阁,变迁的世事,这回竟让兰约与王女监有了闺交之谊,兴许是一件好事,他还记得当年在襄阳,听闻京城传来的变故,兰约只能遥祭她的姑母,当时他们已经中毒,只是未曾察觉,兰约第一次咳血时,他还以为是悲恸所致。
台城里的险恶,他无法也不能参涉,也只能寄望被改变了命运轨迹的王太后可以力挽狂澜。
“王太后”却没想到这天会和司空月狐相遇在周景的门前。
她先是听见南次在和司空月狐寒暄,待下了车,正好见周景迎了出来,才知司空月狐竟然是受主人所邀,这“巧合”,确非司空月狐的故意,作为客人,当然不能对主人表示不满,也只能礼见,保持仪态说几句场面话,直到见了谢六娘,她才露出真性情,先问道:“兰姐姐可有闺字了?”
薛娘子比瀛姝来得早,听问,先见谢六娘面颊微红,就抿着嘴笑:“阿姝只是问阿兰的闺字,怎么我看着,却像存了我不知道的机锋?”
“倒也无甚机锋,不过是从前兰姐姐跟我闲谈,甚是苦恼闺字如‘香’‘惠’一类大失意趣,我那时也没见过周将军,不知道周将军有趣无趣,不知道怎么安慰兰姐姐,不过刚才看兰姐姐的神情,我放心了,兰姐姐应当是不需要我这笨嘴拙舌的安慰了。”
“你要是笨嘴拙舌,我们的嘴就不该称嘴,舌也不该称舌了。”谢六娘忍不住掐着瀛姝的脸,不过,还是笑吟吟地告诉了她自己新得的字:“卿佩,日后你也该改称谓了。”
三个女子,先就往金颐榭里去,谢六娘要张罗着茶果、饮食,于是瀛姝便和薛娘子就改良农具的事又交换了一番心得,薛娘子说起自己遇到的阻碍,瀛姝便提议趁便请教周将军这位“专业人士”,因此在饮宴时,先是酒贺了东道主新婚之喜后,席上的话题便进入了器械机动的改创,瀛姝有心想往军械的话题上拐,还在铺垫话轨,冷不丁就听司空月狐说:“墨家曾有高士,纸上演兵劝阻了两国交战,史书上是有这样的记载,不过详情却没有记录了,据说,那位高士的纸上演兵,就关乎军械的利用可使寡能敌众,未知周将军的师门可知详细?”
司空月狐显得对改良农器的话题颇不耐烦,突然转了话题不说,还瞥了瀛姝一眼,瀛姝便“知情识趣”地闭了嘴,洗耳恭听了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