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北辰对司空月狐的“心慈手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事实上司空月狐并没有任何司空北辰感觉到威胁的行为。
因为不存必须毒杀的紧迫性,再兼种种顾虑,司空北辰方才没有痛下决心,但那是前生了,现在司空月狐显然已经对储位产生企图,威胁感已经牢牢把司空北辰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他想到因为梁氏的“悔改”,使得司空月狐的婚事成为了悬而未定的状况,这应当正合司空月狐的意愿,心月狐不是佯装毫不在意,是真的因为摆脱梁氏这毒妇暗暗欣喜若狂,现在的司空月狐,属意的心宿妃究竟是谁?
有可能是陆氏女,更有可能是瀛姝!
司空北辰握紧了拳头,胸腔有如被块巨石压着,他能觉察到呼吸间弥漫着的血腥味。
他在宫卫中,原本有一枚关键的棋子,非紧急时刻不愿启用,因为这枚棋子并不是完全受控于他,变数太大,可现在似乎只能启用了。
这枚棋子,属近卫军,只听令于皇帝司空通的调遣,但因为欠太子一个人情,暗中也在维护太子的安全,当然他不至于完全为太子利用,却行使什么阴谋诡计,不过太子只是向他打听一件事,此人也如实告诉了太子。
秋狩礼时,围场之内,郑莲子殒命的现场,司空月狐和瀛姝果然都在!
太子于是笃定了司空月狐就是重生人的推测。
但他又陷入了另一个困惑,瀛姝明明无意成为陈郡谢的棋子,她入宫是因听从临沂公的嘱令,暗助于东宫,司空月狐何德何能动摇瀛姝的意志?太子不肯去设想瀛姝也是重生人这一可能,是因他心中无比清楚,瀛姝如果是重生人,对他的恨意绝不会消除,那么瀛姝所作的一切,都是报复他曾经留下让她殉葬的遗命。
她再不会相信他,接受他的情意。
太子捧着自己沉重的脑袋,颤栗着想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确证瀛姝绝非重生人的证据,但他又很快走神,盘算着此时要怎么让司空月狐死于无形,可纵有那样的利器,但怎么可能施于一个早就对他心存提防的对手身上之后,还能不露半点痕迹,得以全身而退?
一把推开暖阁的窗户,寒风入室,逐渐让太子的头脑冷静下来。
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反而会被心月狐这个奸诈之徒抓住他的罪柄,父皇最不能容忍之事就是手足相残,心月狐如果利用这一点来算计于他,他失去了父皇的信任,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目前最关键的仍是要顺利将卢婉苏娶回紫微府,先争获范阳卢一系为自己的臂助。
对了,瀛姝若是重生人,应当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赢得范阳卢此支坚实有力的臂膀,瀛姝比任何都清楚范阳卢于他而言的重要性,是他因为急于除掉刘氏,才让瀛姝心生误解,以为皇后是想“一石二鸟”,她才会加以反击,而且对他心生提防,才隐瞒了不少内情。
心月狐是他的心腹大患,这一次必须斩草除根,可最妥当的方式就是借刀杀人,还得等候时机,大可利用毕月乌及角木蛟,甚至是鬼金羊!!!
于是这天,南次与他的太子兄再次“巧遇”了。
这回太子跟去了鬼宿府,“大言不惭”要求“蹭吃蹭喝”,南次自然不会吝啬一餐酒肉,他知道经瀛姝的一番安排,司空北辰定然知道了延陵公大有机会主中正之事,今日应当是来进一步确定消息。
“五弟如何看待朝堂上这场轩然大波?”酒酣耳热时,太子先以谢晋受劾一事作为切入点。
现有五个皇子都被授予了实务,谈议朝局政事实属正常,南次也没打算闭口不谈,他轻靠着凭几,一手还把玩着酒盏,瓷盏温润如玉,除了装盛美酒,确也适合把玩,南次也一直有这样的小习惯,尤其是轻松惬意时。
他明知司空北辰对他的习惯颇为了解,因此前生时才能一眼看穿他深藏的心事,那时连父皇都不知他心悦的女子是瀛姝,唯有司空北辰心知肚明,他的鬼宿府,当然有司空北辰安插的耳目,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谁是耳目,不过没有急着拔除。
“益州督重任在身,贺郡公风光得意,此番大中正恐怕得吃亏了。”
鬼金羊有这看法,倒也不足为奇,太子心中暗暗思忖着,他也靠着凭几,却是一声长叹:“其实父皇真正的想法是利用这回时机大力肃整中军,不过这需要谢郡公的配合,如今能劝得谢郡公暂以大局为重者,也只有临沂公了,我也不知事态进展如何,只盼着临沂公得以大功告成。”
叹息才住,太子又微微笑道:“我听说一事,贺骁竟然意图攀交陆议郎,我不由猜测恐怕就连贺骁都知道了这回举劾,临沂公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只不过贺骁自知难以攀附得上临沂公的子侄,竟然才想通过江东陆这条迂回的路迳。”
南次微微蹙起了眉头。
“贺、陆两门毕竟都是江东权阀,过去虽然不算交厚,但牵牵连连的也有共同的姻朋,贺骁呢,其实并不太受贺遨的看重,可如果有望攀交临沂公,为二弟笼络人心……他在贺氏一族中的地位定然能够扶摇而上。”
“他倒是想得美。”南次轻哼一声:“师翁的为人,莫说贺骁,哪怕是贺遨都休想真正赢获师翁的垂青。”
“我也就是随口一提,当然也明白临沂公的风骨,怎么也不会对贺遨这等贪婪之徒青眼相顾,无非是前番跟五弟饮谈,听得五弟的心事,如今又听说贺骁似有异动,就寻思着五弟的婚事……总得随在二弟、三弟、四弟之后,而朝堂这场风波之后,哪怕临沂公仍然韬光养晦,二弟和三弟也许都会意识到他们过去,实在轻看了临沂公对朝局的影响。”
司空北辰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
皇子的婚姻,当然是以利益为重,正如原本贺氏、郑氏相中的儿媳均出身于各自的亲族,然而当轩氏归朝之后,眼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神元殿君竟大益于储争,她们又都谋划着以姻联的名义替儿子们争取轩氏这面“旗帜”,待得贺遨、谢晋鹬蚌相争,却使大中正这样的美职落在陆靖头上时……
这两个妇人必定又会“恍然大悟”,临沂王氏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哪怕难复难当年的权势,可经临沂公的运筹,竟然得以让姻亲陆靖威势大增!!!
虽然表面看来陆家的闺秀似乎理更有“作用”,可陆靖的崛起,实际是凭靠着临沂公简在帝心的优势,皇权哪怕并不足以压制权阀,但权阀若能争得皇权的扶助,才有十足的胜算。
临沂王氏光明堂的闺秀,有谁的“作用”能与瀛姝抗衡?
届时毕月乌、角木蛟、心月狐、鬼金羊纷纷争娶瀛姝,四子互搏,就是他一石四鸟的获胜良机了。
太子自觉精明,南次却一头雾水。
他有些拿不准司空北辰今日的用意了。
不管是毕月乌,还是贺家的子弟,想要求娶得瀛姝绝无可能,司空北辰不可能天真到以为利用他对瀛姝的爱慕,靠着几句暧昧不清的挑拨,就达到借刀杀人这个目的的地步,可如果司空北辰意图在害杀毕月乌后,嫁祸于他,又何必打草惊蛇?
又不仅是南次一头雾水,当他把司空北辰的行动告诉瀛姝后,就连瀛姝也不明所以。
“认真古怪。”瀛姝缓缓摇着头:“就算司空北辰已经笃信外祖父会任大中正,决意阻挠贺骁攀交江东陆的念头,他何至于认定了你会为他所利用?”
瀛姝并不知道司空北辰现已知道了崔琰落选是因为司空月狐的谏言,她对事态的分析,就局限于司空北辰只把司空月乌视为心腹大患的视角。
临沂王氏一族乃乔迁至江东的世族,虽然与陆门联姻,可江东陆并非只有临沂王一门姻亲,司空北辰理当忌惮的是贺骁当真能够通过笼络出身陆氏一门的士官,比如他所提到的陆议郎——议郎是官职,为光禄勋所属郎官之一,职事为顾问应对,可参议朝事,但有无实权取决于是否真获君帝的信重,这还必须建立在君帝有权主决政事的基础上。
也就是说据现今的局势,议郎其实算不什么要职。
瀛姝的外祖父是江东陆的宗长,她的嫡亲舅父中,无一任议郎之职,司空北辰提到的是陆裳,为延陵公众多族侄之一,陆裳之妻与贺骁之母存在牵牵绕绕的姻朋关联,这才大约成为了贺骁自觉可能攀交延陵公的契机。
但在司空北辰的视角中,如果真觉临沂王氏的女儿会因延陵公主中正之事就“水涨船高”,那么贺骁又何必舍近求远?毕竟她那位四姐,也是光明堂的嫡女,裴瑜现在又因为王青娥的缘故,对贺骁这舅父十分亲近,如果司空北辰真认定了江东陆氏的兴衰,必须依赖临沂王氏,因此就连二皇子司空月乌最终都会低声下气地争获临沂王氏的垂青,那么贺骁大可不必先向陆裳示好了。
“或许司空北辰心目中,笃定裴王氏已为师翁厌弃,现师翁最重视的孙女是你。”南次提出一个猜想。
“他可是重生人。”瀛姝道:“在他看来,你已请求阿伯许婚,而我虽然于他并无真正的助益,但也从没有偏向二皇子党的行为,他疑心的是你我已经两情相悦,既是如此,你当然不会疑心我会移情毕宿君,真因为他那几句‘提醒’,就跟毕宿君争斗,他借刀杀人的计划能够一帆风顺。”
瀛姝一直在揣测司空北辰不正常的举动,垂着眼睑,神情凝重,她毫无察觉把“两情相悦”四个字说出口时,南次的眼波里荡漾的情绪。
南次现在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于司空北辰的异常了。
但他还是把瀛姝的分析清晰入耳。
“不,司空北辰真正不安的必定是局势已经大不同于原轨,他也必定清楚我根本不能左右外祖父的任何决定,哪怕我外祖父真的被授予大中正的要职,我也不至于成为关注焦点。”瀛姝再次缓缓摇头:“但我觉得我们不能过度行为了,不管司空北辰会不会中计,急于对二皇子动手,我们都不能去担当挑拨东宫党手足相残的风险。”
但瀛姝还是觉得司空北辰不会放心大中正一职,落于非他阵营的权阀手中。
世族门阀间的姻联关系异常复杂,这就注定了一姓门阀,不可能同所有姻亲都是休戚相关,姻联是否形成阵营属性得看具体的情形,比如司空北辰和婉苏的婚联,司空北辰作为一国的储君,自然是比范阳公所有的孙女婿份量更重,而婉苏是长房嫡女,虽然不是嫡长女,但因为她的文才出众,范阳卢一直是将婉苏当成宗妇培养的,也就是说在范阳公的心目中,婉苏日后定会婚联与范阳关系友好的门阀子弟,而且婉苏的婚配对象必然是被当成宗孙培养的青俊。
换句话来说,如果范阳卢不愿扶助司空北辰,范阳公就根本不会认同这桩姻联。
但瀛姝的婚联一定会造成阵营属性么?这是不一定的。
因为临沂王与江东陆之间的婚联,还根本不涉及朝堂之争,当时司空通没有称帝,他只是避难来的江东的一介郡王,王斓扶助司空通具有一定的前瞻性,他当时已经预料到了以洛阳宫为中心的北部地区会因为司空皇族的阋墙之祸乱成一锅粥,在那样的情况下西豫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诸胡联盟的攻击,也只有当西豫的统治轰然崩溃之后,偏安于建康的司空通才有可能以唯一皇族的身份称帝。
但王斓绝无可能靠着自己的前瞻性,就说服陆家这样的江东士阀结成政治联盟。
陆靖当时愿意和临沂王结为姻亲,固然是看重临沂王氏在东豫统治时期的政治根基,觉得王斓追随的虽然是一个毫无竞争力的琅琊郡王,可王斓的兄长王致,做为临沂王氏宗长的继承人,在洛阳朝堂之上具有极大的影响力,这就对于江东陆扩大势力有益无害——即便是王致一着不慎被九王夺位之乱牵连,可远走建康的王斓这股势力仍然得以保存,临沂王氏不至于一败涂地,就更加不至于连累江东陆。
出于这样的考虑,陆靖才答应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王斓的小儿子,瀛姝的父亲王岛完全没有继任家族宗长的可能,因此王、陆之间的联姻就难以形成牢不可破的阵营关系。
直到后来洛阳陷落,西豫亡国,司空通有了机会在建康称帝延续司空氏的国祚,陆靖作为临沂王氏的姻亲,在看清大局走向的前提下,方才义不容辞站出来支持司空通建立的东豫政权,这是江东陆在权衡利弊之后独立作出的抉择,并非天然必须要成为临沂王氏的同盟军。
瀛姝姓王不姓陆,瀛姝的父亲还绝无可能主决家族事务,她的婚联其实不会左右临沂王氏的政治立场,就更没有可能左右江东陆氏的政治立场了,因此贺骁意图攀交江东陆,不择婚联,而行友交的路迳其实是正确的——延陵公绝无可能在明明能够“左右逢源”的情况下,去应一场非生即死的豪赌。
哪怕延陵公突然膨胀了,决意博更大的荣华富贵,那也不会利用一个外孙女和司空皇族婚联,江东陆又不是没有适婚的女儿。
瀛姝素有自知之明,她清楚自己的姻缘绝无可能成为贺、郑两姓眼中非争不可的重要筹码,她更不觉得司空北辰会如此“看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