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里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彭良人昨天当喧闹发生时,紧紧闭上了小院的院门,使得几个才人、中才人完全不明状况,但彭良人事后还是知道了昭阳殿发生了多大一场惊险,今日见瀛姝过来,也想跟着去挨谢夫人一场训斥,谢夫人见这两个垂头丧气的小女娘,实在发不出脾气。
“罢了罢了,长风殿还没塌呢,我这昭阳殿倒是风声鹤唳的,真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见瀛姝还是拘束,谢夫人先觉伤脑筋,好声好气先把彭良人宽慰了离开,才瞪着瀛姝道:“我昨天也是气急了,当人面喊你为中女史,你还跟我见外了不成?”
“姨娘……”
“快些过来吧,离熏笼近些。”谢夫人等着瀛姝偎进她怀里,才长叹道:“你也不必编瞎话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我跟你说的话,如果你还跟陛下实讲了,那我们的情份就真断了,帝休,我知道你昨天为什么骗我,你是为我好,怕我中了算计,也多亏得你,不然我这回可真是在阴沟里翻船了。”
瀛姝黯然,她就知道骗不了谢夫人。
“其实陛下那么做,我能理解,我心里气怨是他明明先辜负了我,还要利用我当虞皇后的垫脚石!我当你是女儿,不跟你讲那些虚伪的话,如果让我生下皇子,我必定是要争后位,也一定要争储位的,我心里过不去的坎,是虞氏母子他们何德何能。”
就是,何德何能!!!
“我小的时候,父亲宠爱一个姬妾,那姬妾恃宠而骄,是我的祖母对姬妾用了绝嗣汤,汤药极其霸道,那妇人卧床了足有三月,后来虽然看似康复了,但短短几年间,憔悴得不成样,我昨天想着啊,如果陛下更阴险些,纵容虞皇后对我用那阴狠之毒,转过头再把虞皇后处死,立了我当皇后,再让太子认为我母,我那才被叫利用得一干二净,我昨日的确愤慨,可冷静下来后,我竟也想通了。”
“姨娘……”
“有的实话我不想听。”谢夫人拍着瀛姝的面颊,她仰着脸:“我啊,过于自负了,我起初是真认为只要我有意邀宠,就必然会争得陛下的宠爱,我是太好胜了,输给你阿娘我心服口服,输给别人我是不认的,其实我是太高看了自己,我啊,也算自遗其咎吧。”
瀛姝实在难忍了,她将早前子姜说的话都告诉了谢夫人。
“你觉得子姜可怜么?”
“不。”瀛姝斩钉截铁:“世上没几个人敢承认怨恨一国之君,她敢,她还敢于提出亲手的不公,她敢于为自己的好友豁出性命,她虽生于贫微,但她却比不少人都活得明白。”
“她不明白。”谢夫人看着暖阁里精致的陈设,描得纤细的眉梢,略微下坠:“她如果明白,就知道哪怕生于权阀门第,其实也会被当成随时可弃的棋子,她不应该怨恨陛下,她甚至不该怨恨,如果要摆脱弱肉强食的世理,就不能以卵击石,其实谁都一样,我们这些生于望族的女儿,有几个能自主命运?
帝休,就算你的阿娘,不也险些被逼得与你阿爹和离?如果她是个懦弱的女子,如果她妥协于权益利害,她的人生也会和现在两样,子姜的确有可怜之处,但她活得不明白,不清醒。”
谢夫人垂下眼睑,看瀛姝乌青的发丝,发髻上珠钗明媚,那鲛珠竟能映出她模糊的眉宇,她真的很想叹息。
“若嫁王郎妇,不为帝王妻,帝休,当时你的父亲极受我父亲看重,如果他择我为妻,我就不会入宫,可是你的父亲择中的是你阿娘,那我就只能入宫了,我曾经想过以死相逼,但我也是有傲骨的人,我不想让你的父亲看不起我,我当时也想过,是我成全了你的阿娘,不过后来我清醒了,哪怕我把自己作践入尘埃里,我还是拦不住你的父亲会选择他真正心仪的女子。
我在后廷的日子过得有糟糕,是我自己的不足,我如果有简嫔的五成清醒,我也不至于逼得陛下对我用绝嗣之药。同样的,如果子姜活得清醒、明白,她应该懂得保全子苔的真正方式。”
瀛姝不知为何,眼睛有些发胀。
“用自己的性命,换好友自由。”谢夫人苦笑,摇头:“子姜有机会直接向陛下呈情,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一直受迫于皇后,因为她想求两全。就像我一直想让你入宫,我没有子女,我想从你阿娘手里夺走你,我有这样的固执,我其实早该料到,是我太贪婪,因此就必不能够如愿,可是帝休,昨日你拼命阻止我去乾阳殿,让我彻底地清醒了。
你这孩子,太多情,你居然会心疼我,你完全可以不管不问作壁上观,可是你还是阻拦了我自寻死路,你拼命维持的,就是不让我和陛下反目,你是欺骗了我,可是我对你说的真话,比你对我的欺骗更残忍。”
“姨娘,我入宫只为一件事。”瀛姝起身,俯于谢夫人的耳畔:“我不会让太子继位!”
谢夫人高高挑起了眉梢。
瀛姝却已经下定了决意:“我现在无法告诉姨娘理由,但我从一开始,决意入宫就是要让太子失储,我不会听从姨娘的意愿,成为陛下的后宫,因为我心里清楚,陛下不会……”
“陛下是想固储。”谢夫人拍拍瀛姝肩:“今天听你这话,我全都明白了,陛下想固储,但你却要为不可为之事,所以你才入宫,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可是今日你愿意跟我说实话,帝休,我真的,特别感谢你。
昨天我的确很想质问陛下,我很愤怒,我的愤怒源于我一直受到愚弄,虽然我承认我并没有把他当成夫婿,我入宫,是听命于家族,可我的家族的确为了司空氏皇族能在江东立足,使得大豫的国祚得以延续,为了他们还能守住这半壁江山作出了供献!我们谢家的子弟为了司空氏的江山拼战僵场,无惧死伤,我是一国之君亲自册封的夫人,我的父亲知道陛下的打算,为固皇权,陈郡谢一直献力于制衡贺、郑等等权阀,谢氏族人也作好了与这些权阀对抗,自身实力也将会被削弱的准备。
我的确有自己的欲望,但我觉得这是司空皇族应该给予我的报偿,我可以接受储争失利,输给虞氏,败给贺氏、郑氏这些女人,但司空通不应该愚弄我,我愤怒的是他言而无信,他只把我,把陈郡谢当作他的走狗,狡兔死,走狗烹,他虽为君,可他如此行为,有何仁义可言?
你阻拦了我,我才得以时间平静,我知道一但揭开那层虚伪的表象,露出丑陋的真相,我将再无可能凭靠自己赢回我应得的报偿了,帝休,我现在知道我的目标,无论司空通的儿子中,哪一个位及九五,无论他的生母是谁,我还是要去争永乐宫主位,我的家族可以屈服于皇权之下,但绝对不能受到江东贺、长平郑的压迫,哪怕司空通不予我,我也不会放弃。”
因此瀛姝告诉她实话,瀛姝绝不会扶助太子,更不会相助虞皇后,她心中很安慰,她不想和瀛姝为敌,从今天开始,她可以彻底真诚的和瀛姝携手共进了。
“姨娘不埋怨儿,已是儿的万幸了。”瀛姝握着谢夫人的手,她知道谢夫人今天的一席话是为了卸下她身负的包袱,谢夫人不想再听谎言,她其实也不想再说谎言,谢夫人所争的尊荣,虽然在一些人看来是过眼云烟,可瀛姝理解余生的尊荣对谢夫人而言何等重要。
她的一生,除了尊荣可争,已无别事可求了。
她求不来家族以她的悲喜安危为重,求不来枕边人的真情相待,求不来儿女承欢膝下,求不来天伦之乐、逍遥快活,她能争的无非就是不被弃之如履,不遇晚景凄凉,她争取光芒万丈的活下去,至少不会沦为他人眼中可悲可笑的不幸之人。
谢夫人从来没有成为谁的不可或缺,但她一直生活在花团锦簇中,才不会被人讥嘲和遗弃。
“陛下昨日应当仍然没有答应处治郑贵人吧?”瀛姝略坐正了身子,侧脸看着谢夫人。
谢夫人笑了:“我就是刻意一说,我心里其实清楚,别说陛下尚还顾惜着三皇子,就算陛下真有决心处治郑氏,长平郑尚不可能把郑氏当成弃子,陛下也不可能降罪于她。”
“我有个主意。”
瀛姝低低说了自己的计划。
谢夫人挑眉:“咱们如此无作非为,陛下应当会动怒吧。”
“姨娘要让陛下相信不曾生疑,就不能白白受下郑贵人这回阴谋算计一点不还手,而且不是还有我吗?我有把握能够说服陛下肃正宫里的法统,虽然现在郑贵人还有长平郑撑腰,陛下不能降罪于她,将她废黜,可如果郑贵人犯下这样的罪行尚能毫发无损,内廷里利用宫人加害上殿的事岂不永远无法禁绝?
陛下恐怕就连皇后背着他施行的那此罪恶之事都不会再坐视不顾了,心里应当也早不能容忍郑贵人的狂妄狠毒。”
“也好,不过这三日咱们先按兵不动,且看郑氏会如何?”
——
子姜被投入仓门狱的事自然也瞒不了在内廷“耳聪目明”的郑贵人,她知道一番设计落空,虽然失望,却也没有十分气急败坏。只是这天当三皇子听闻风声,心急火燎赶来长风殿问证时,郑贵人才显出几分郁怒来。
“我听闻你这段时间在你的角宿府,居然闭门读起了经史、策论?虽然丰富学识是一件好事,但你也得分清楚轻重缓急吧?你可知道谢晋为了保住谢慎,更为了保住大中正的要职,已经鼓动他的党徒纠劾我们长平郑一系的部领了!”
“父皇早有意整顿中军,犯律者既然并非谢慎一人,无论出身于哪家的子弟,但凡与谢慎同罪者,都必受到罪处。”
“你闭门读书,就读出这种迂腐的道理么?”郑贵人高挑着眉:“我一番计划,让贺遨出面举劾谢晋,为的就是让你外祖父主中正之事!贺遨愚蠢,只以为他扳倒了谢晋就能够取而代之,可他江东贺是什么根基?贺遨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南迁诸多士族的认同!可要是你外祖父也因为这回事件受到牵连,我的一番谋划就会落空了!”
“因此母亲才急于在这时针对昭阳殿么?母亲可知道那子姜竟然意图中伤父皇……”
“那根本不是中伤!”郑贵人拍案而起:“你当我为何要让你结交柳太医,是我早就打探得罗氏听令于皇后,而且罗氏居然在包庇药膳署的一介宫女和厨侍淫乱私通的重罪,这样的罪行,虽然宫人们自来有默契私下处刑,可毕竟是瞒着陛下的,如果私下处刑尚且情有可原,但包庇纵容与淫通者视为同罪。
罗氏要命的把柄落在我的手里,她才告诉了我实情,我将信将疑,而且那时候也并没到揭穿的时机,因此我才想试探柳太医加以验证。罗氏亲口告诉我,是陛下交代皇后经办让谢氏绝嗣一事,皇后原本是想让罗氏投毒,可罗氏担心行事后被灭口,于是向皇后举荐了当年还是小宫女的子姜,药膳署的掌执白氏出身于士族,虽然性情温和,尤其待那些出身贫寒的小宫女极其怜惜,不过坚决不容有人胆敢利用药膳加害于人的阴私之行。
子姜和白氏亲自照顾的小宫女子苔颇有情谊,但子姜年纪虽小,在罗氏看来却是颇具野心,子姜可以利用,而且如果子姜在药膳署遇害,白氏当然会追察到底。把子姜拉扯进来,至少可以降低被灭口的风险。
罗氏言之凿凿,我才想到了这个计划,只恨又是那王瀛姝搅局,竟然劝阻了谢氏,谢氏也真是个蠢货,她居然相信了王瀛姝的狡辩,不可信摆在眼前的真相!”
三皇子垂着头,手心里都是冷汗。
中女史若非机警过人,只凭她为临沂公孙女的身份,固然能获父皇的照庇,但绝对无法博得父皇如此的看重,这件事哪怕真是父皇的主张,中女史必定也已知情,而且先是罗氏、白氏相继染疾病死于安宁署,再又发生了何氏私下处死宫女的事,中女史明知被处死的宫女和子姜乃好友,她哪能不提防?
郑贵人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她的内心其实也并非一点不存慌乱,她知道自己的计划会有瑕疵,因为有两个人她无法灭口,比如替她笼络何氏为她利用的曾女执,如果暴露,很可能在酷刑之下将她供出,虽然如果她的计划顺利,连曾氏都不至于暴露,但现在事态已经极其糟糕了,如果陛下决心追究,不难察实子姜的出首是因她在幕后策划。
不过郑贵人以为,最糟糕的结果,也无非就是让皇帝更加冷落长风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