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没有办法证明司空北辰毒杀殷才人,但她想到了一个计划,给司空北辰证明贺夫人是真凶,并将司空月乌置之死地的机会。
行凶者,毕竟是心虚的。
司空北辰最心虚的事,必然是被这桩事故牵连,暴露他也和殷才人有染的事实,尤其是陛下竟然授意他暗察殷才人的死因后,他必定意识到陛下已然雷霆震怒,才决意刨根究底,他会因此产生惧怕的心理,就会努力坐实贺夫人和二皇子的罪名。
这晚上,瀛姝终于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次日她也留意见司空北辰见过陛下后,连步伐都有些不稳,这回司空北辰可没有想法和她商量了,因为他所犯的事,是万万不可能泄露的。
瀛姝这天出了一趟宫,一是为见薛娘子,另外她还有一个想见的人。
前不久入宫替谢夫人诊脉的女医姜韭,其实是济和坊的一位馆医,要知道女医本就罕见,尤其能够开馆的女医,偌大一个建康城,也就姜韭独一位了,虽然她的医馆其实设施简陋,仅三间病舍,还没有药房,又位于济和坊东北角的偏僻之地,只有一条坎坷泥泞的道路通行,瀛姝还好带着白媖,白媖一路问,才终于找到了这家妇疾馆。
名为妇疾馆,病患也真的都是妇人。
不过姜韭所治的,并不仅是妇人病。
此时的疾医,大抵只分为外伤、内疾两大科类,内疾科的疾医其实也会治妇人病,只不过大豫的民俗虽然开化,可终究还有男女之防,如妇人有孕,至多也就是会寻疾医确诊,到分娩时找的都是稳婆接生,也只有贵族女眷为防难产,一般才会另请疾医坐镇,可即便如此,疾医也不可能在紧急时为正在生产的女眷施针,这就得靠医女了。
有不少女子患疾,其实是无法就医的,尤其是需要解衣施针的情况,普通的馆医可不会自雇医女,平民百姓家中更不可能常备医女,因此贫家的女子患疾,通常都难得有效的诊治,姜韭这样的女医存在,对于贫家女子而言实在是件幸事。
可她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得很。
姜韭没想到瀛姝会来,好在她今日正好得空,于是请了瀛姝去她的寝房,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靠窗之处只摆着一张矮案,姜韭从墙上另取下一张坐枰,又打开了箱笼,取出一张薄毡来,铺在坐枰上,才请瀛姝坐下,含笑道:“最近接诊的都是胎气不怎么安稳的患者,虽不存病气过染之忧,但中女史最好还是不要涉足病室,我这里也没有另设厅堂,只好在起居处待见中女史了。”
屋舍虽小,不过收拾得一尘不染,也没见熏香,可屋子里的气息却极清爽,瀛姝笑着道:“是我不告而访,实为有一件事请托娘子,又不知是否让娘子为难。”
她直抒来意,姜韭也极干脆:“中女史但说无妨。”
“宫里的宫女如果被诊凿罹患疾病,不管是否会过染病气,都会送去安宁署,可安宁署里虽有医女,医术却不佳,导致不少宫女因小症、轻症而不治,我已经想到了一些措施,比如定期让职级更高的医女往安宁署督值,可宫里的医女其实均难以独当一面,多为配合医官确诊病情。
故而我想说服娘子,请娘子往安宁署坐镇,或许无法给予娘子正式的职级,但我应该可以争取一事,安宁署其实不在台城之内,位于皇城之外,若非特殊情况,其实病舍有不少空置,陛下应当会许可安宁署辟出部分病舍收治普通女患,如此,有安宁署的医女供娘子调度,也能使更多的女患受惠。”
“这是件大好事,民妇还要恩谢中女史对民妇的信任。”
瀛姝又笑了笑:“另外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娘子,我有个想法,不知如果在建康召征更多医女,由娘子授教医术,是否可行?”
这个问题,姜韭就没有立时回应了。
好一阵后她才开口:“医者地位本就卑贱,且学习医术也绝非易事,但凡家境略为宽裕的人家,其实都不愿女儿学医,可若是贫家的女儿……父母家人多半也不愿让女儿学医,因为其实帮衬不得家计,还会被鄙夷轻看。
民妇从医这些年,其实出诊时多,接诊的这些病患多为贫苦出身,是付不起诊金的,民妇现虽然有个女医徒,还是民妇收容的乞儿,她无父无母,栖身于医馆,总不至于有饱暖之忧,可她天资有限,其实是无法成为疾医的。
不过,如果朝廷的医女不限于罪奴,如宫女一样能给予家人亲长补恤,且毕竟还能学个长期谋生的技能,应该会有不少百姓动心,至少不必将女儿卖为奴籍,也不耽搁婚嫁,这法子或许可行。”
“娘子愿意将医术传授他人?”
“民妇无儿无女,且医术不仅仅是源自家传,也承蒙了不少良师指教,民妇能开设此一间医馆,甚至也多靠医徒资助,凭生所愿,若能造福更多病患,也不枉了此遭为人、行医。”
这件事,比瀛姝意料之中还要顺利。
她原本还想着姜女医应会推脱,说不定还得烦动因为杜昌案结识的小神医,也就是姜女医的医徒申疾医当说客,谁知道她根本不用提这些“人脉”,姜女医就答应了出任安宁署的外雇馆医,连教习之职都答应得如此爽快。
白媖比瀛姝更加雀跃:“奴婢打听过了,这位姜疾医所开的这家医馆虽没什么名气,不过她的医术却很是有名呢,有不少世族的女眷都知道她的名声,还有想干脆请了她为私医的,但她都拒绝了,称女医本就稀少,她的初衷是救助更加的贫家女患。
她能为女公子说服,定然是因女公子许诺让安宁署接治普通女患,一来可免了姜疾医负担,另则的确可以让更多的女患受惠,可谓一拍即合。”
瀛姝想起来,白媖的阿娘就是因为患疾而不治,白媖的祖辈就是临沂王氏的旧仆了,她的阿娘原本不至于失治,只是患疾之初,以为是轻症,不肯接受针疗,坚持口服汤药这样的保守疗法,谁知道病症越拖越重,等终于豁出去请医施针时,已经病入膏肓了,白媖为此还埋怨了父兄两、三年,其实也是自责。
白媖当年还小,或许也觉得阿娘不应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赤裸体夫接受诊治。
如果当时就知道有姜氏这样的女医存在,她的阿娘或许就能及时得治了。
突然之间,脑子里劈过了一道白光。
瀛姝想起来,有回她莫名病重,那是哪一年?她已经入宫了,成了司空北辰的淑妃,似乎已经承宠?对,承宠不久,病重的原因是伤郁过积,那时候她已经暂时放下了父亲亡故、长乐夭折的悲痛,但病情却来势汹汹,她一度失去了意识,后来醒后,看见的是白媖的一双泪眼,白媖当时只说了半句话:“多亏陛下……”
多亏了司空北辰什么呢?
司空北辰又不会医术,她命在旦夕,司空北辰自然会宣太医替她诊治,这应该不至于会让白媖说出多亏二字,更不会只把话说半截。
瀛姝心中有了个大胆大的猜测。
回宫后,她直接杀去了太医院,一见柳太医就问:“先生,若是有人因为伤郁过度,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因此造成损耗,后来虽然有所缓转,不过却突然高热十余日,病情甚是凶险,不过,有宫里的医官诊治,是否一定必需医官亲自施针?”
“患者是嫔妃?”
“是。”
“若是伤郁之气积于脏腑,一朝发作,的确凶险,不过既有诊治之法,宫里的医女完全可以代为施针,医官只需要告诉医女在哪几处穴位施针等等具体步骤,另配以艾炙、方剂等疗法……这主要还是看医官断症是否准确,难点并不于施针。”
瀛姝明白了。
她那次的病情绝不简单,说得更直白些,她那次并不是因为病症才遭遇性命之忧!
应当是有人给她下了毒,司空北辰知道她是中毒,因此无法让医女为她施针,必须另寻解毒之人替她施针,否则救不回她的性命,这个下毒的人会是谁呢?不是司空北辰。
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服用汤药调养身体,而唯一可能毒杀她的人是……此人是在内廷,视她为威胁,而且还相对为司空北辰所信任,才可能收买宫人在她的汤药里落毒,有投毒条件,但被她排除的人有婉苏、贺朝夕,那么就只剩三人了。
虞碧华,或者郑莲子、以及刘氏!!!
瀛姝只能抽出这样一条头绪来,还无法分剥出更多的真相,她有种感觉,这条头绪会牵连出司空北辰更多的要害,如果“对症下药”,就会达到让其“七窍流血”的结果,只可惜她现在还并没找到致命的要害穴位,既如此,还是当沉稳,不能急于一时,她已经布下了陷井,那就暂时袖手旁观吧。
岁除日,瀛姝有假,不过年节日依照惯例她应当随时候职,虽然她有出宫的特权,但总不好利用特权回家过节,于是瀛姝这天决定去昭阳殿陪谢夫人过岁除,这天夜里势必是有宫宴的,可午时之前,谢夫人会有空闲,瀛姝便去陪着谢夫人用朝食,而后又跟小彭一起动手,画出神荼、郁垒,这其实就是时下民间过年时的“门神”,宫里一般是不贴的,不过嫔妃在居住的殿帖来也无限制,瀛姝觉得贴上去更热闹,也更有年味,决定画两张贴在昭阳殿的门扇上,谢夫人由得她们闹腾,这一年的岁除,终于过得有点意思了。
陈扇仙也凑上前来帮手,总是找话题和瀛姝攀谈,似乎还有意婉转地把小彭打发开,小彭没留意,乐呵呵地跑着腿,瀛姝却知道这个跟她一样从选御变为女官的人定然有所用意,干脆挽着她,找了个僻静处,两人虽然并肩站在廊庑下,瀛姝语气却有些冷:“女仪今日又是何意?”
“女监可曾听说过重生人?”
瀛姝太阳穴一跳,侧目,一时间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我为重生人。”陈扇仙自顾说道:“我曾告诉过皇后我乃重生人,获过得皇后的几分信任,至少是被当成棋子了,我当时为了让皇后相信我乃重生人,告诉皇后一件事,太子殿下与殷才人有染。”
瀛姝:!!!
她的太阳穴像受到了不断地敲击,引发了耳鸣,又尖又细的刮噪声划过,成了一根钢弦,击穿她的胸肺。
“前生时,我已被迁往离宫,日子孤寂冷清索然无味,这当然不是我一人的愁苦,但凡身心未老的人,都觉得光阴难挨,闲来无事,又因许多隐密随着世情的转变,已经不再攸关性命了,饮得半醉时,也主约束不住舌头,是一个同样迁调到离宫的女官告诉我这件密闻,那个女官,就是子虚。”
子虚!!!竟然是她??!!!
“子虚说她并非亲眼目睹太子和殷才人有私,也是耳闻的,也没告诉我从谁那里耳闻,不过她言之凿凿,提到了华林苑的疏声阁,说那里就是私会的场所,当时子虚还问我,如果一个人,发觉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人其实不是家人,所以图谋都成为了多此一举的妄想,该如何自处,我答不了她,我同样也很困惑。
我们那时候闲来无事,都在议论女监你,你当时是淑妃,宠冠后宫,是受到很多羡慕的,啊,那时太子已经登位了,你是他的后宫妃嫔。
因此,我或许能称你一声阿姝,阿姝,陛下现已知道我是重生人,陛下知道太子和殷才人有染,是我告诉陛下的,而且陛下令我,将太子和殷才人有染之事告诉鬼宿君,建议鬼宿君向陛下举告,我已经遵令行事了,但我今天跟你说这番话,是我自作主张,我不会告诉陛下,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瀛姝几乎下意识问出这话。
“陛下之前问过我,愿否承宠,我的前生便是有幸承宠,不过欢娱的日子极短暂,陛下驾崩后,我便迁居离宫。陛下早就知道有重生人的存在,而且笃定我为重生人,因为这一世,我做了很多不应做的事。
我告诉陛下不愿承宠,因此陛下让我来了昭阳殿,陛下应当以为我的愿望是脱离宫廷,愿意成全我,但其实我并不是想离开,我想留下来,可我不想再走和前生一样的道路了,我想随着你的步伐,不是为宠妃,而是为谋臣。”
“谋臣?”
瀛姝听见了自己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