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姜泰的姬妾之后,她的父亲被授予了官职,很低的一个官职,没有实权,她不曾因此欣喜雀跃,因为她对姜泰心生愧疚。
别人予她一丝好,虽然不符她的期待,她都要感恩戴德。
可她已经先领了文皇后的恩情,无法给予姜泰回报,在那时,她怀孕了,她如释重负,觉得为姜泰留下了子嗣,多少算是对姜泰的弥补。
文氏告诉她,陛下是不会杀了大皇子的。
她以为只要姜泰不生不臣之心,她及家人就能在夹缝中生存,也许她能做到谁都不辜负。
多么幼稚的想法啊,天下的好事,哪里可能都让她占了去。
“姜里娜没有得逞,是姜泰站出来维护了我的兄长,我的兄长最终还是娶了嫂嫂,兄长不知道我听令于文氏,兄长感激姜泰,一心一意为姜泰效力,那段时间我在养胎,很多事情没有留心。
我的嫂嫂是被姜里娜杖杀的,她无法使我的兄长屈服,就看不得兄长幸福,姜雄鹰明知道姜里娜的恶行,但姜里娜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了逼迫姜里娜听从他的安排嫁给图东党,姜雄鹰还不仅是包庇姜里娜而已,他答应姜里娜,把我的父母和兄长,都处死了。
姜泰跟我说,他迟早会为我报仇。
我无颜求姜泰,暗中求文氏,文氏和姜泰说了一样的话,迟早会为我报仇。
我那时已经明白了,姜泰眼中的我的仇人,是姜雄鹰,因为那也是他的仇人,而文氏眼中的我的仇人,是姚氏和姜里娜,那也是她的敌人,其实没有谁为我复仇,我要的也不是复仇,我只想让我父母和兄长都活着,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不是我,哪怕为奴为婢,他们至少还话着。
我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我已经家破人亡,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谁都保不住,我的孩子我也保不住,但我没忍下心来,去当杀死他的刽子手。
我的孩子是被文氏杀的,她觉得顺理成章,因为我背叛了她,哪怕她不得自由了,也要展开对我的惩罚,她可以这么做,而我,得亲手为自己和我的家人复仇。我是主动联系上东豫的谍构,提供给我这一消息的人是姜高帆。”
殿君大吃一惊:“大尚臣竟然知道我朝的谍构?”
“谍间多了,总归会有那么些落网的,姜高帆逮获了一个谍间,因此锁定了一个谍构,他不是有心透露让我知情,但姜泰和他都不疑我起了异心,复仇的心思,我老早就存下了,但我知道凭我自己的微薄之力,没办法把我的仇人连根拔除,我身体里,毕竟还有一半华夏族民的血液,而且我以为,能助我者,唯东豫而已。
当时姜泰尚被放逐,他根本没有能力铲除东豫在长安的谍构,他也没想过立即铲除,这就给予了我天赐良机,而等到姜泰真想对那个谍构动手时,谍构当然已经撤除迁离了,我一直没有收到行动指示,直到这回,我收到的指令是让我配合左副使,襄助殿君平安返国。”
“夫人难道,真的没想过保全孩子?”殿君问出这话,立时就后悔了。
瀛姝看向凉亭外,刺眼的一片烈日光火。
卫夫人笑了一笑:“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我无法对一个流着仇人的血液的孺子小儿,不顾生我养我,给予我生命和温情的,我的父母和兄长,不顾他们枉死的仇恨,只因为我生下了的一个人,就放弃我的执念,这是我的执念。”
卫夫人离开后,瀛姝才发表她自己的看法:“卫夫人左右不了孩子的命运,她的孩子,从出生时,已经成为了文太妃手里的人质,而且姜泰,也不想保住这个孩子。”
真相就是如此的残忍。
想让那无辜稚子死的人,并不仅仅只有文太妃,文太妃是直接下手的人,如果文太妃不下手,姚太后就会下手,午皇后就会下手,这两个人下手,姜泰都会选择视若无睹,姜泰宠卫夫人,并不代表就会爱屋及乌,或者换一个说法,姜泰之所以宠信卫夫人,是因为卫夫人的身后,除他之外,没有任何后盾。
姜泰心目中的妻子,永远不会是卫夫人,姜泰心目中的储君,也永远不可能为卫夫人所出,所以卫夫人如果生的是女儿,会被姜泰宠如掌上明珠,反而是个儿郎,于姜泰而言,为一无是处的弃子。
文太妃留那孩子为质,要胁的从来不是姜泰,是卫夫人。
卫夫人看透了丑恶的真相,她硬下心肠,也把孩子当成了弃子。
成为了她复仇的棋子。
殿君的胸口梗着了一口郁气,她实在想不通,一个母亲,为何能够做到这样的心狠。
瀛姝却见多了这样的事。
乔氏为了贪欲,从来不会考虑南次的悲喜安危;虞皇后为了贪欲,不惜离间陛下和司空北辰的父子之情;贺氏、郑氏,同样为了贪欲,将儿子当为武器;就连她!
重生之后,也从来没想过再给长乐,她的女儿一个来到人世的机会。
“真正心狠的其实是姜泰。”殿君又说。
瀛姝看着自己的影子:“所以心宿君有幸啊。”
“这……如何说?”
“简淑媛在内廷从来不争帝宠,且疏远家族,她从来不想成为陛下宠信的妃嫔,却偏偏得到了陛下的信重,许多年来,她辅佐宫务,不偏不倚,行事公允,甚至对心宿君的婚姻,都一点不予关心。
看似无情,她却是真正的母亲,所有人都知道她不简单,但所有人都不把她,甚至心宿君视作威胁,她能保全自己,就给予了心宿君更广阔的天地,权场之上,需要的不仅仅是慈母,比慈爱更加重要的是,智慧的母亲,很多人都说母爱无私,但其实,为母者就真的无私么?”
殿君也是个缺乏母爱的人,但她总想,连乳母对她都是那般的好,要是生母还活着,定会加倍的好。
“姚太后有多爱她的子女呢?”
“对姜泰还是十分爱惜的。”
“殿君如果是姚太后,也会鼓励姜泰弑父么?”
“姜雄鹰并非姜泰生父……”
“继父也是父,而且姜泰杀掉继父,显而易见会受到天下人诟病,姜雄鹰活着,于姜泰更加有利,姚太后虽然愚蠢,但这点道理她是懂得的。”
殿君:……
“姚太后明知道理,却还想让姜泰杀掉姜雄鹰,她又有多爱姜泰这个儿子呢?如果有个情榜,在姚太后的情榜上,她自己是榜首,她有三子一女,四个儿女加起来,不如她的脚趾头,像姚太后这样的人,其实比比皆是。”
所以瀛姝一直倍加珍惜她的父母。
父母爱惜子女,这是天伦之情,理所当然,子女依恋父母,同样是天伦之情,理所当然,父母子女之间的情感是发自天然,不需要任何伦理道德强行约束,可世间,却早有了父慈子孝的律法,规定六亲之间,当维持亲和,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世上已经存在不少父不慈子不孝,六亲不和骨肉疏离的事例。
前生的时候,瀛姝早就看出来姚氏把王青娥这亲生女儿视为棋子,她还曾经跟母亲嘀咕过,说二世母违背天理人伦,母亲从来不喜姚氏的为人,但当时却不赞同她的评价。
“原本当娘的,十月怀胎,冒着阎王殿前走一遭的风险诞下孩子,这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母亲又怎会不将孩子当成心头肉?可世上早有了违背天伦的律条,强行将母子之情附加了利益关系。如七出之条,其中就有无子,虽然说世家联姻,一般不会因为无子出妇,可在有的家族,妇人未诞男嗣,死后牌位不入祠堂,不能受香火供奉,无子的妇人,有许多都会受到夫家的挑剔,无法挺直腰杆做人。
因为世人定下了这样的限条,嫁为人妇的女子就无不期待能够顺利诞下男嗣的,只有诞下了男嗣,才能真正在夫家立足,才算确实有了倚靠,世族是这样,寒门百姓更是如此,这样一来,当娘的就未免会偏心儿子,且这样的母子之情,也就具有了利益攸关,不再纯粹发自天然了。
帝休,起初连我都是不能免俗的,虽然诞下了你,我也欣喜万分,可从此再不曾有孕时,我也为自己的日后忧愁不安,我的幸运是遇见的良人是你父亲,因为有你父亲一直不变的呵护安慰,我才不惧有朝一日会为夫族所弃,会孤独无依,但世间,又有多少女子能得这样的幸运呢?”
姚氏有错,但过责不仅仅只应归咎于她。
殿君发了一阵呆,长长叹了声气:“卫夫人所求的其实仅是安居乐业,平凡普通的生活,可这世情就连这么轻微的期望都不容。”
“红桃和白李的命运,也是一般坎坷,她们两个都是羌人,父兄却都战死于沙场,母亲被逼着改嫁给了她们的伯父,伯父却容不下她们姐妹二人,将她们卖为奴婢,且是最低贱的营妓,也幸亏是卖给了姜泰名下的营部,且姜泰又立即被驱逐出京,她们有幸遇见了卫夫人,才摆脱了沦为营妓的命运。
她们的父兄,都是被强迫从军,战亡后未得一文补恤,自然也无人过问母女三人的生活将何以为继,她们的伯父搬出羌族的旧矩,顺理成章霸占了她们的田宅,还有她们的母亲,殿君,红桃和白李的母亲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嗣,可再有孕时,不慎小产就再不能生养了,她们的母亲于是很快病故。”
这是什么血淋淋的命运?
殿君的眉头蹙得解不开:“羌人把女子究竟当成了什么?!”
“卫夫人不为她自己的日后考虑,却恳求我,将红桃白李带回建康,好好安顿,她们两个是羌人,卫夫人不存幻想能得好姻缘,也知道这姐妹二人,难以在建康自立门户,只求我能护她们二人一生衣食无忧。”
“卫夫人呢?她不打算从北汉脱身?”
“她已存死志,但我还想再劝劝她,我想她未必一点没有牵挂,心中但凡还有不舍的人事,也许就还能咬紧牙关活下去。”
这个世间,有的人想活却不得生机,有的人需要努力寻找继续活着的理由。
此二类人之外,也许都能称为幸运儿。
特别幸运的人比如大豫的三皇子司空木蛟,一场饱睡后,亢奋劲半点没有消褪,匆匆的梳洗,就赶紧找到了南次,在今日显得尤其清静的使驿的某座角亭里,迫不及待地追问着:“过了一晚了,五弟到底想没想明白左副使昨晚究竟使了什么招术,还真被她逼得姜泰当众承认殿君就是殿君?!”
“其实不用想啊。”南次老神在在:“肯定是设计戳穿了北汉意图窃取脂瑰的阴谋呗。”
“这不是一句废话么?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未央宫里有左副使在,会保不住脂瑰,可左副使究竟埋了多大个圈套,才能把姜泰拿个人脏并获!”
“我只知道,她随身携带着神仙水。”
“什么是神仙水?”三皇子愕然。
“听说是柳太医验尸时偶尔需要的东西,具体用途我不大了解,不过瀛姝倒是告诉过我担任神仙水的方法,要用到酒,还有瓷瓶、竹管等物,把酒蒸馏加热,瀛姝说《九酝酒法》里有记载这种方式,经这种方式就能得到异常浓烈的酒液,柳太医将之称为神仙水。”
“总不能姜泰是因中了神仙水的毒,完全可由左副使操控了吧?”
“三兄,你这想法太出奇。”
“五弟倒是给我个不太出奇合情合理的说法啊。”
“我可给不了。”
到底还是等到瀛姝来使驿时,才把渐台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已经持续亢奋好几日的三皇子,且还详细说了神仙水的有途:“如果仵验时需要剖尸,最好用神仙水清洗剖尸时穿着的衣物,以及使用后的器具,另外如果发生疫病,诊治病患的疾医也可用神仙水驱除身上所染的病气,以防过染。”
“左副使是怎么知道神仙水能够驱除玉器上的染色的?难道也是哪卷书上记载的密法?是什么书,左副使可随身携带着?”
“这倒不是从书上学来的,我是听柳太医说了神仙水的妙用,想到用神仙水既然可以除掉衣物上病气,还能清除墨渍、霉斑等,或许也可以褪去玉器上的染色吧,就试了试,果然可以。”
三皇子瞪大了眼,这竟能联想到?我刚才竖着耳朵听了个一字不漏,怎么没有联想成功?
“书都是人写的,而所谓的密法,也都是人的经验所成。”瀛姝偶尔也好为人师:“看书不仅要用眼睛,还得用到脑子。”
三皇子立即就要“运用”脑子,却听得一阵喧哗声,脑子“哐几”一声又卡住了,扭头往院门处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