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空月狐明确示意有事与瀛姝商量时,殿君和梁会就留在了凉亭里对弈。
宝光殿的这处花苑并不太大,但除去凉亭之外,倒还建了一组廊榭,沿着水,摆放着案榻,廊榭看出去,凉亭就成了一景,亭中的一双人,也成了景观似的。
“梁会对殿君有意,左副使不会没察觉吧?”
瀛姝不言语。
她不知道司空月狐为何专门过问这件风花雪月的逸事,她看上去像很喜欢拿好友的**跟人嚼舌的无聊之徒么?
又听那人道:“我在离京前,就听说了一件事,贺夫人已然跟父皇提出,二皇兄心悦殿君,欲求殿君为妻。”
瀛姝心中狐疑不已,她虽然知道贺夫人和郑夫人的企图,都想着为各自的儿子争娶身份地位目前还在太子妃之上的神元殿君为妻,可贺夫人为何赶在这节骨眼上行动?她是摸不透贺夫人构造有异常人的头脑,不晓得司空月狐能够度量几分。
问道:“殿君尚在北汉,陛下最关心的仍是两国建交的事,贺夫人不会不知道陛下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就答允她的请求吧?”
“贺夫人根本不关注殿君能否平安归朝,在她看来,父皇极其看重神元殿君,如果二兄能够争娶得殿君为王妃,在父皇心目中的份量也会大大增加,这就是殿君最大的价值。而这回,殿君出使北汉,真要能促成两国邦交,回朝之后,无疑将更得父皇的看重,她这
个时候提出来,就比郑夫人占得了先机,要是殿君不能平安归朝,两国未能建交,婚事就自然不成了,这对二兄毫无损失。”
瀛姝下意识点点头。
“虽然说贺夫人已经有所行动,不过殿下应该明白,陛下不会答应,此时陛下并无意废储,就不会纵容太子与毕宿间兄弟之间更生嫌隙,而且殿君的婚事,可比不得普通女子,陛下理当会尊重殿君自己的意愿。”
现在的情势跟一年前有所不同了。
一年之前,殿君才从北赵脱身被迎回大豫时,殿君为了再复神宗帝族的荣光,提出要为储君妃,但太子本就是皇帝陛下属意的皇储,太子的“短处”是没有母族做为倚靠,缺失了与贺党、郑党抗衡的助力,而神元殿君并不能弥补太子的“短处”,而神元殿君显露出来的“野心”,又多少会让陛下心生猜忌,因此,关于殿君的婚配,陛下并不会真正尊重殿君的意愿。
后来殿君主动放弃了太子妃之位,再无与司空皇族联姻的执念,心甘情愿配合陛下挑动贺、郑两党相争的计划,陛下已对殿君改观,打消了猜忌,而神元殿君要使神宗一族的血脉得已延续,就必然会成婚生子,只要不嫁毕月乌,哪怕是三皇子求娶,只要殿君也有这意愿,陛下未毕还会否定。
更不要说,此番殿君明知出使北汉会身陷险境,为了使得突袭汉中的计划顺利达成,全然
不顾自身的安危,可以说殿君作此决定,真正使得神宗帝族不再徒具名义的尊荣,的的确确值得大豫的君臣民众敬重。
“父皇曾与我商议,如果殿君愿意,此番回朝后,父皇会在宫外为殿君建府,殿君仍然可以住在神元殿,也可以住在宫外的私府,殿君日后的夫婿,位阶高于附马,可入朝参政。”
大豫的附马,是仍然可以从政的,至于官职的高低,那就看附马自身的本事了,而陛下却赋予了殿君日后的直接入朝参政的特权,其实也是变相准许殿君预政了。
但要是殿君婚嫁某个皇子……能否预政就又不好说了,这得看皇子是否对殿君真心爱重。
“殿下的意思是?”
“如果殿君与梁会能联姻,对于殿君的志愿也大有益处。”
“殿下不在意殿君预政?”
“我为何要在意?”司空月狐笑了笑:“世家出身的女子,过去虽然没有出仕为官的机会,但因为身处的环境,对于军国政事也并非一定一无所知,如同蓬莱君,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御前的女史,可阳羡裴关于朝堂之事,不也都会听蓬莱君的判断和见解?这也能称为预政。
又如预政的女子中如贺夫人、郑夫人,于君国社稷毫无建树,甚至平添阻碍,这是取决于她们的见识能力,朝堂之上的臣公,不是也有贺遨、张九同这样的愚弱之辈么,足见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有智昏仁暴之
别,贤能与否,本与男女无关。
殿君虽然不是太多机会接触军政之事,却也从来不存自大狂妄的缺点,知道自己有所不足,就会虚心向左副使请教,且本性良善,深具重大局轻私益的品格,立府之后,若能广纳贤才从善如流,当然能为利国益民之事,而梁会,他原本也极具才识,更关键的是品行甚佳,日后绝不会辜负殿君,左副使自来便将殿君视为知己,应当也希望殿君能够嫁得良人。”
瀛姝听明白了,司空月狐是想让她促成殿君与梁会的姻缘。
在她看来,梁会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上蔡侯梁沁极擅审时度势,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杂欲,可还保有着世家的铮铮风骨,梁会得梁沁的悉心栽培,又从无和他的兄长争夺宗权的想法,私心杂欲就更少一些,殿君立府,就算成婚,也不会随去夫族生活,享有比皇室公主更大的特权,但这样的特权,如果嫁给皇子就不存在了。
依附夫族,哪比依靠自己更加随心所欲?
自己就是家主,就不会存在那么多的复杂人事,受跟人钩心斗角的疲累,且这一路看来,梁会的品行的确可以信赖,至少他对殿君是动真情,并不是别有所图。
可殿君心悦的人却是……
瀛姝看了一眼司空月狐。
“姻缘乃人生大事,我不会干预殿君的决定。”她说。
司空月狐似乎并不意外瀛姝有此回应,也并没再坚持
:“也是,两厢情愿自然水到渠成,并不需要旁人的撮合,不过梁会曾跟我出生入死,我看出他的心意,希望他能如愿。”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司空月狐又说:“关于和姜高帆交锋的事,左副使有何想法?”
他问得笼统,不过料到瀛姝应当知道这一问的明确落点,就像他得知通灵塔起火,却极其信任瀛姝有能力解决,挫毁姜泰的诡计,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插手,仅只是观望而已。
“殿下应当有了对策,我会听令行事。”
“毕竟是左副使亲自上阵交锋,你的策略才更加稳妥。”
“直中取。”瀛姝没再“谦让”。
她似乎看见了司空月狐那双只在眼角上略动了手脚的,其实颇有几分的熟悉的眼睛,冷冷清清中,漾动着笑意。
她的眼睫就垂下来,心思转向了别处,其实刚才在昆江来时,她的脑子里就一直盘旋着一个疑问,有种没有来由的直觉,这个疑问若能得到解答,说不定就能弄清楚前生杀害她的真凶,这让她微有些犹豫,此时已到突袭汉中的成败关键,不知应不应该去直面那个答案。
“左副使应当不解,为何姜漠要对我说姜高帆有意助他夺位的要秘,按理说,他就算信不过太子兄,总不至于连父皇都信不过吧,姜漠明明可以直接告知父皇,向父皇求助。”
瀛姝心中一阵烦躁,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司空月狐居然挑破了话题。
“
我问过姜漠了,是姜高帆授意他,让他直接求助于我。姜高帆的原话是,唯有我才有能力助他脱险,这是一件大事,我当然不可能瞒报,但我若愿意请命,父皇必会应允。”
“殿下真相信姜漠的说法?”
“不信,我认为是姜高帆有意引我来北汉,可如果姜高帆是想替北汉除了我这个隐患,说明他还挺看得起我的,总不会天真到了我真会自投罗网,不远千里送上我这颗大好头颅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前生时姜高帆本就投在了你心月狐的麾下,重生之后,他知道你会成为最后赢家,因此这次,他有意向你献上汉中,得到你更大的器重?!
瀛姝落下的睫毛一动不动:“但殿下还真的自投罗网了,并且是偷偷潜入北汉,真要是发生不恻……连陛下都无法光明正大为殿下讨回公道。”
“那是因为我十分信得过左副使,保得住我的项上人头。”司空月狐扯起了唇角:“左副使运筹帷幄,挫毁姜泰的诡计,姜高帆理当不会因为左副使是弱女子,就低看小瞧,左副使说得到我的千里传书,才直接跟他接触,询问他到底有什么计划能助姜漠夺位,姜高帆不会心存怀疑。
姜泰的居心已经显然,必然不会终止他强留殿君在汉的计划,只有姜漠夺得王位,两国才望和议建交,左副使可是使团真正的核心,在姜高帆看来,我现在执掌中军,父
皇不放心再让我这个皇子前来北汉,于是嘱令左副使与他议商,决夺如何行计,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这样说来,殿下甚至都没有易容的必要了。”
司空月狐愕然:“左副使这是在笑话我过于小心谨慎?不会吧,易容当然是大有必要的,毕竟北汉有好些人都随着姜漠去过大豫,回来的这些人中,可都目睹过我的真容。”
瀛姝没从司空月狐的话中发觉半点纰漏。
“殿下在昆江来时说,摸察姜高帆的底细稍有进展?”
“他下过一些功夫,了解过江州城的坊道。”
瀛姝的眉睫轻轻一颤。
“他跟端止的说法是,曾经是王致的部曲,还是被王致牵连发配为官奴,后来逃亡,王致正是在江州起事,姜高帆却连江州城的坊道都不熟悉,还要暗中打听了解。”司空月狐摇了摇头:“这很怪异啊,他为何要说谎,为何要隐瞒他真正的出身来历?”
“我也有所收获,据我推断,姜高帆真正生活的故地应该是晋阳。”瀛姝也没瞒着白媖打听出来的一些情况。
“晋阳?”司空月狐颇觉愕然:“晋阳现为北晋统辖,姜高帆总不能是北晋安插在北汉的细作吧?”
如果真是这样,北晋下的是盘什么棋局?
司空月狐干脆都不瞒他所得知的另一件秘情了:“北晋已经打算对北燕用兵,甚至有侵吞北辽的想法,为此,北晋王已经把他属意的王储先送去北
赵为质,他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搅动北汉内乱呢?北赵或许会纵容北晋吞并北燕、北辽,但绝对不会允许北晋连北汉都一并侵吞,而且北晋也不可能有如此雄厚的兵力。”
瀛姝对姜高帆的猜测,跟司空月狐完全是南辕北辙。
因为她确信姜高帆是重生人。
姜高帆虽然不可能打听得知裴瑜和王青娥私奔这样的小事,可虞皇后形同被废这样的大事,姜高帆一定知情,前生不曾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姜高帆应会怀疑除他之外,还有别的重生人存在,这应当是他伪造来历的动因,至于为何非要谎称跟临沂王有关……
多少和她自己有些牵扯吧。
姜高帆不是什么北晋的细作,甚至根本不打算当什么北汉的忠臣,现在看来,他目的是要回到大豫,而且立半是要向司空月狐投诚,姜高帆的前生,一定也做为了一件大事,他担心别的重生人识破,先下手为强,因此他才要隐瞒他的真正来历。
姜高帆在前生一定不是引人瞩目的高官重臣,不至于露出真容,就会招惹杀身之祸,来自晋阳应该才是他的辨识点,他是为了稳妥起见,才抹消这个可能不利于他的辨识点。
他既不是高官重臣,为何来自晋阳会成为他的辨识点呢?
应当是和晋阳的世家有关。
瀛姝这时也只能通过分析,掌握这些蛛丝马迹。
这日夜里,殿君一直拉着瀛姝赏月,她并没有特意
提起司空月狐,嘴里一直念叨着的,却是卫夫人,这个善良的女子,现在对卫夫人的遭遇满怀着同情,她说卫夫人不曾真正执迷于情爱之事,哪怕从北汉脱身之后,再难得姻缘,可只要愿意活下去,就定能渐渐摆脱悲苦,她说比起卫夫人来,她是真的足够幸运了。
今夜的殿君,颇为兴奋。
瀛姝知道殿君为何兴奋,世上无论多么清冷的眼睛,都会因为某个人明亮,而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隐藏得再深,努力只字不提,却难以压抑雀跃的情绪,这也许是情爱之事的美妙之处吧,会让人焕发光彩和活力,他人能体会,自己也能体会。
那人为何会来,因何而来,殿君不及关心,那人来了,就在未央宫的宝光殿里,就已让殿君心生欢喜。
传说明月里,其实并未住着有情人,可对两情相悦心存期待的人,眼中就有一轮圆满的明月,不需要饮酒,人已微醺,而清醒着的人,当然不忍去告知一些注定遗憾的事。
瀛姝甚至都没有告诉殿君,也许很快她就会面临一个抉择,抉择的一端是殿君原本期待的生活,另一端则是今日让她雀跃的人事,无法兼美。
今夜,其实一弯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