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郡大灾能够密不透风无人察觉。
四分在于弥天大梦这种不显于现世的手段委实是难以监测。
三分在于漕帮与四大世家联手,已经能够切实左右一郡一地的风雨阴晴。
剩下三分便是因为江扬郡的镇魔司了。
或者说的夸张一点。
这三分恐怕都得算在镇魔司八大金衣之一的典裕头上。
世家望族以血脉宗族为纽带,漕帮说穿了也脱不开利益所趋,但是镇魔司与前两者不同,这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由大焱朝廷建立起来的衙门。
世家、帮派,都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明里暗里与朝廷为敌,区别只在于手腕够不够硬,能不能让朝廷妥协让步甚至是举旗一呼更迭江山。
但是镇魔司不一样。
镇魔司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每一个镇魔司的人,他们所效忠的可以是天下大义可以是社稷黎民,可以是为了让身边的家人亲友有一个更美好的将来。
但只要说的具体一点,把这份忠诚集中到某一个人身上。
如同家主之于世家,帮主之于帮派。
镇魔司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哪怕说破了天,他们所效忠的始终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大焱天子,哪怕他们许许多多的人终其一生都未必有机会面见天子或是名字出现在天子的桌案上。
世家子弟或者帮派成员,举旗造反只需要他们的忠诚——甭管是建立在那种原因上的忠诚,压过了对大焱王朝的敬畏之心,他们便能够跟着上头的人一起变幻城头大王旗。
但是镇魔司的人呢?
他们可是要连自己的忠诚都一并舍弃,与过去的自己割席。
典裕纵然是坐镇江扬郡的金衣,江扬郡乃至于周围一带的镇魔司成员都以他为首,但也只是以他为首而已,为江扬郡镇魔司发放俸禄的又不是他,而是大焱朝廷。
尽管人心变幻之事自古不移。
先一个柳百元后一个典裕,两人都已经证明了即便是镇魔司金衣也一样会变节,只不过柳百元的背叛应当是为了他那尚位醒来的妻子,典裕为什么要跟着漕帮与世家一起举起造反的原因,暂时还未得知。
是许诺了天大的利益?
还是如今的大焱朝廷已经让他心生不满,觉得不值得效忠了呢?
但是镇魔司金衣的忠诚虽然不再如过去一样无需怀疑,但是想要江扬郡镇魔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能跟着他们的金衣大人一起与自己的过去割席,却不怎么现实。
近墨者黑,也没道理黑得这么完完整整。
典裕或许有手腕说服手底下的心腹跟他一起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但是绝无可能带动整个江扬郡的镇魔司之人都背叛了大焱朝廷。
镇魔司毕竟是大焱朝廷的镇魔司。
不可能姓典。
最直接的一点证据,如果典裕对于江扬郡镇魔司的掌控力度真一言堂到了能带着他们一起造反的程度,陆不池在衙门里与典裕动手时,他何必嚷嚷那些争权杀人的话呢?
总不能是嚷给陆不池听的吧。
之所以没有大喝一声拿下便完事了,显然就是因为江扬郡的镇魔司捕快还没到对典裕言听计从的地步,他们虽然听令但也会有自己的判断,所以才需要争权杀人这种混淆视听的话。
由此可见,身处在这场大灾之中的江扬郡镇魔司一直杳无音信,就连一点点消息都没能送回京城,还得靠有鹿书院顾大先生登楼观山水勘破玄机,不大可能是江扬郡镇魔司全体都已经背叛了大焱朝廷,而是坐在江扬郡镇魔司之首位置上的金衣典裕从中作梗,上欺朝廷下瞒同僚。
切断了江扬郡镇魔司捕快捕捉到风声传到外面去。
瞒住了大焱朝廷在江扬郡的一双重要耳目。
陆不池虽然不知道漕帮和世家们打算是要以什么样的手段造反,但他知道只要典裕身死,他们的手段便会渐渐暴露出来,这场大灾的真面目将会缓缓浮出水面。
江扬郡的镇魔司失去了坐镇的金衣。
可能会陷入混乱。
但不至于彻底瘫痪。
但是世家与漕帮没有了与他们同流的典裕,可就没人能帮他们遮住朝廷的这双耳目了……
……
“……照这么说,陆不池已经被人救走了?如今的江扬郡,还有人能接应我们的陆大人?”
江扬郡镇魔司的衙门里面,回来汇报意外的心腹孙乙垂首说道:“霍三他死于刀伤,背后偷袭一刀毙命,属下是根据伤口来判断,应当是有其他人出手救下的陆不池。”
典裕沉吟了一会儿,眯着眼睛说道:“我们的陆金衣可不是池中物,不论是武力还是计谋都非等闲,依我对他的了解……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他的状态比你们以为的要好一些呢?”
“之前不敌只是佯装出来麻痹你们,其实单打独斗你们三人不是他的对手。”
“你们三人分开之后,他自己杀了霍三,只是故意换了柄刀,留下刀伤,让你们误以为还有其他人接应了他,误判了当前形势,以为不可力敌,反而再给了他一次逐个击破的机会呢?”
心腹孙乙愣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愕然道:“若是按照典大人说的这样,丁阿六他……他一个人去追陆不池,岂不是危险了?”
以为两人已经不再是有援手的陆不池的对手。
必须派人回来禀明情况,让典大人派更多人手增援。
于是乎。
他回来禀报。
留下了卫小六一个人面对陆不池。
岂不等于是给了陆不池杀人甚至是逃走的机会?
心腹孙乙跪地垂首:“属下办事不利,请典大人责罚!”
典裕把孙乙扶了起来,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老乙,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今也知道我是什么打算,何必这么紧张呢?再说目前为止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至于会不会恰好猜中了陆不池的心中算计……我们现在去找小六不就知道了?”
“我们?典大人也要去?”
“嗯,我们一起去。”
典裕微微颔首,沉重地点了点头,之后的口吻有点自责也有些唏嘘。
“之前只派你们三人去,是我有些低估那位陆大人在绝境之下的爆发力了。”
“老乙你看过话本故事吗?”
“里面的反派有种很经典的死法,与主角等人为敌却总是自己先不出手,只派下面的人去找主角的麻烦,结果送命又送了装备,送到最后主角打上门,连自己都不是对手了。”
“我已经送了一次,代价是老霍的命,可能还搭上了小六的命,如今可信能用之人本就不多,我宁愿自己跑这一趟,也不能再送第二次了。”
心腹孙乙抿了抿嘴,相识大半辈子的兄弟死了,他却只能匆匆赶回来汇报情况,连收尸都得之后再说,心里头要说没半点不满的情绪。
可能吗?
但是典裕的这番话,恰好把他心里的不满冲散掉了。
“可是典大人,我们可以死,但您的位置至关重要,陆不池既然藏了拙,说不定还可能有其他底牌,您要是亲自去追杀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典裕摆了摆手,打断了孙乙的关心之言:“万一总是有的,哪有怕万一就不去做事了?陆不池他再怎么不凡也不可能真不是凡人,都已经中了毒,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既是属下又是老友的孙乙还想再劝一劝典裕。
但是典裕顿了一下之后,抬头望向了天空,如同烟纱般的细雨落在他的脸上。
眼眶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隐隐有点湿润。
神情显得落寞,幽幽叹了口气。
“再说,老霍甚至是小六的死,都与我的命令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若是能有一个机会,能亲手替他们两人报仇,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一些了。”
话都说成这样了,孙乙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把规劝的话都憋回了嗓子眼里面,紧紧咬了咬牙,用力地拱了拱手:“典大人有心了。”
士为知己者死。
皇帝老儿他不认识,但是典裕他却认识了许多年了。
坐镇江扬郡的金衣典裕离开了江扬郡的镇魔司衙门,身边只带着在前引路的心腹孙乙,既是赶着去救人也是要去杀人,在镇魔司衙门对面的一间茶水摊上,有一双狭长上翘如同凤尾般的阴柔双眸目送着镇魔司金衣和其心腹乘着两匹快马雷厉风行穿街而过。
两人两马消失在街道上,这双阴柔的眼眸也不见了踪影,座位上只留下三枚铜板的茶水费。
典裕和孙乙骑着快马冲出了这座城池的城门。
远离了袅袅炊烟。
道路两旁场景从商铺街道变幻成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沉寂而又笔直,像是在无声无息中守护着这条道路的卫士。
一点突然迸发出来的寒芒,骤然撕破了树林与道路的寂静。
“锵——”
一声清吟,犹如丹鹤引颈而歌。
随后是杀机毕露,一杆长枪从林间探出,直取孙乙的咽喉。
身为七品境武夫的孙乙猝不及防,没能做出任何防备便被长枪穿过咽喉挑了起来,他胯下那匹马继续奔向前方,没有察觉到背上的主人已经不翼而飞了。
长枪一震。
在一蓬血雨当中,孙乙的脑袋便与身体分了家,轱辘轱辘转了几圈掉在地上,死得凄惨,但那张脸上却不见痛苦,只有淡淡的疑惑,似乎和那匹已经跑远的马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这可是一位武道宗师不拘身段的偷袭。
偷袭同境同为宗师的武夫,难有一击毙命的效果,但是先解决掉孙乙,也等于是少了一个变数。
等下万一纠缠起来,孙乙回城求援搬来救兵的机会。
典裕勒马停住,望着那道倏然从路旁树林里杀出来的阴柔身影,脸上理所当然般地浮现出了一抹惊慌之色,只是不知这惊慌是因为那杆长枪的突然出现,还是因为心腹孙乙就这般惨死在自己面前。
“陆不池!你……你不是在逃亡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不对……你应当中了我的毒,中毒已深,可你的气息怎么会……你是怎么解的毒?”
杀了个回马枪的陆不池神情冷漠,一双不可谓不美丽雅致的眼眸凝望着典裕,里面只有彻骨的杀意。
眼神到,长枪出。
没有半句废话,上来便是要分出个生死。
同为武道宗师,同为镇魔司金衣,但是陆不池能为八大金衣之首不是没有原因的,眼下没有了其他人前来助阵,一对一的单挑之下,典裕很快便落入了下风,节节败退。
陆不池瞅准了一个时机。
枪身横扫震开了典裕护在身前的双臂,看到这空门大开的破绽,果断枪尖一递刺向胸膛。
但是变故也从这一刻起。
典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刚被震开的双手猛然一巴掌拍下去合拢,死死抓住了陆不池的枪尖,陆不池一下子都没能抽回去。
“马舵主,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又有一道身影从路旁树林里冲了出去。
一剑刺向陆不池的咽喉。
陆不池竭力避开了要害,依然被剑锋在脖颈上擦出了一条血痕,不过他手中长枪也已经震得典裕抓不稳不得不脱手了,双手握住枪杆一个回旋如同划出一轮弯月,横扫向了偷袭他的马舵主。
马舵主手中剑锋正要再取要害,长枪扫来只能退而求其次,草草撩了一剑。
断了几根发丝而已。
“漕帮舵主马思淳?”
陆不池望着杀出来偷袭他的剑客,目光阴沉终于还是开了口。
马舵主冷笑一声:“陆大人好记性,竟然认得马某人。”
漕帮十四个舵主,虽然之前折损了三人还没后继者补上空缺,但漕帮舵主人均都是六品境,偷袭他的漕帮舵主马思淳自然也是一位武道宗师。
单对单,陆不池不逊于漕帮任何一位舵主。
但是眼下,陆不池可是被漕帮舵主和镇魔司金衣一前一后包在了中间,以一敌二,这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陆不池没有去看马思淳,凤眸斜了典裕一眼。
“这般看来,我是中了你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