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高而陡。
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用尽了力气,显尽了慌张。
在这黎明未至,在这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刻,背着岛屿,背着火光,背着世间的正义,吉田龟秀终于爬上了仅存的两艘木船。
这是他逃命的底牌,这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
“快!快扬帆开船!”
他喘着粗气,急迫道:“等不得了,该死的人都死吧,反正我抓了几名佛朗机工匠,回国就能成事。”
“大晋没能力追我了,他们所有的船都需要维修,根本经不起长途航行了。”
“这次败了,但我们不是最惨的一方。”
他咧嘴笑着,眼中却有狰狞,因为他毕竟是失败的一方。
“等老子再回来!”
吉田龟秀冷笑道:“到时候老子把你们都杀干净!”
天地寂静,万物无声。
或许是前半夜的炮火太过震耳欲聋,以至于在这黎明之前的时刻,整个世界都像是沉睡了。
两艘木船终于扬起了帆,徐徐朝东北海域驶去。
“轰!”
而就在此时,一声巨响再次震破天地。
自尊舰和自强舰,一直坚守着使命,封锁滃洲,不放过任何一个岛寇。
他们何尝不压抑?他们等待这一声咆哮已经太久了。
数十门佛朗机炮,朝着两艘大木船狂轰乱炸,一轮炮弹就把木船打得到处都是窟窿。
剧烈的炮声,把吉田龟秀的灵魂都要震碎了。
他慌乱扶着墙壁,大吼道:“快!快举白旗啊!投降啊!”
黑暗的海面,没有人看到白旗。
自尊舰和自强舰,不会理会那些。
洗雪仇恨与耻辱最好的方式,就是以牙还牙。
恩,十倍还。
仇,十倍报!
炮火永不停歇!无数的炮弹砸在木船上,把两艘木船直接打成了碎片。
木船之上,所有人全部死绝。
当他们死绝的那一刻,黎明到来,东方亮起了鱼肚白,整个世界都在苏醒。
……
“天亮了!终于天亮了!”
年轻的人抬起头来,声音是沙哑的,脸色是焦黑的。
他压抑着声音,但依旧在颤抖:“爹啊,我们撑住了,我们撑住了。”
“最后一批百姓终于撤走了,福州府的守备军也终于全部到齐了,荷兰人退了,哈哈他们退了。”
刘哲攥紧了拳头,大声道:“我们是英雄了!我们是英雄了!”
刘良靠坐在废墟石壁上,不停喘着粗气,身上有四个弹孔,都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他还没有死,他只是笑着说道:“是啊,荷兰人退了。”
“明县虽然被洗劫了,但好在…我们给百姓争取了撤离的时间。”
他看向四周的断壁残垣,看到了一具具尸体,都穿着公服,都安静地躺在地上。
有捕快,有狱卒,有身穿武服的镖师,有很多江湖人士。
这一座偏僻又不为人知的小县城,有无数英雄为了守护它而牺牲。
一场战争想要胜利,非一人之功。
一个民族想要崛起,想要改变命运,亦非一人之功。
刘良只觉得疲倦。
但他的心里好受了很多。
云州暴乱,他这个知府什么也没做成,被吓破了胆子。
来到这里,他满心怨气,却也无可奈何。
但周元立功的消息不断在传来,直到…封狼居胥…
刘良逐渐明白了一些东西,活了几十年啊,心中才有了一点血性,面对异族入侵,他岂能再次苟且偷生,弃百姓于不顾。
这一次,他做到了,他很欣慰。
这是老人对胜利的看法。
而年轻人不一样。
刘哲咬牙道:“我们仅仅是靠着捕快、狱卒和武林人士,和荷兰人进行巷战,都拖住了他们好几天。”
“若是给我机会,我未必会做得比周元差!甚至可能会比他更好!”
“我也可以是王爷!我也可以是大英雄!”
刘良看向自己的儿子,沉声道:“可你要明白,我们之所以能顶住荷兰人,纯粹是因为他们忙着洗劫运输物资去了。”
刘哲道:“这也是战争的一部分啊,我现在对战争的认识很深刻,毕竟我也见识了一些了。”
“周元能成功,也肯定是遇到了类似的因素。”
他笑了起来,意气风发:“我会一步一步往上,走得比周元更高!”
刘良皱眉道:“你只是比以前进步了!”
“这是好事,你能坚持到现在,值得赞誉。”
“但千万别骄傲,这会毁了你。”
刘哲大声道:“我哪里骄傲了!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
“周元只是起点高而已,他有赵诚和薛长岳帮着,有熊阔海给他铺路,才有他今天。”
“爹,你要是有赵诚那么厉害,我何至于到漳州明县这个小地方来!”
刘良颤声道:“小地方,便不是大晋的土地了?这里的百姓,就不是大晋的同胞了?”
刘哲道:“但不利于我做大事!”
“嘭!”
一声枪响突然传出,打在了石壁上,前方突然出现四个荷兰人,正小心翼翼过来。
刘良脸色一变,连忙起身,拉着刘哲就往墙壁后面躲着。
刘哲脸色惨白,低声道:“天呐,还有四个漏网之鱼。”
刘良道:“应该是被福州守备军堵住了,没逃出去,他们…”
说到这里,刘良呆住了。
因为他看到墙壁后面,卷缩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瞪着眼睛,发出憨笑之声,显然是个疯子。
“他会暴露我们!”
刘哲急坏了,压着声音道:“赶紧撤。”
刘良愣了一下,然后长长出了口气。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突然道:“儿子,你其实你说得对,我不如赵诚。”
“但我不如他的地方,是我不如他会教人,他给周元灌输的知识和观念,是善良的、正义的、道德的。”
“而我教你的,却总是一些勾心斗角的东西。”
“你爹以前,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刘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颤声道:“爹,你别乱来啊,我说胡话的,我一点都不羡慕周元,我不要什么赵诚…”
刘良道:“你爹,想教你一些,赵诚能教的东西。”
“不要!”
刘哲连忙道:“爹,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是说气话,我糊涂了,我骄傲了,我得意了,我不傻了啊。”
“这只是个疯老头,他自己都是随时要死的人了,就让他死了又怎样啊!”
刘良按住了自己儿子的肩膀,沉声道:“孩子,不要替别人决定生死,即使他是命运的受害者,即使他凄惨到明天就要死,但也轮不到其他人去决定他的生死。”
“你爹身上穿的是官服,哪怕是只是个县丞,那他也是我的治下百姓,也是我的同胞。”
“你爹能教你的,只有这一点了,心怀正义,承担责任,位卑未敢忘忧国啊!”
他腾地站了起来,冲了出去,朝着另外的方向跑去。
他大吼着:“洋杂1种,有本事你们就把老子杀了!”
苍老的身躯,疯狂奔跑着,释放着生命最后的力量。
初升的阳光,照在了刘良的脸上。
他笑了起来,他此生从未如此痛快过。
他此生从未如此坦然地去面对阳光。
枪响了。
他倒了下去。
右手抓着泥土,那不是他家乡的味道,那却也是他熟悉的芬芳。
埋骨何须桑梓地啊!
视线模糊,内心颤抖着,刘哲攥紧了拳头,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看到了四个荷兰人追过去了。
这是逃命的最好机会了。
他忍痛站了起来,转头就跑。
跑了两步之后,他猛然回头,发现自己丢掉了什么。
他惨笑两声,眼泪更加汹涌。
却毅然转身,回头一把背起了傻笑的老人,这老者如此沉重啊,他没有丢下。
“爹,你教的东西,儿子记住了。”
他步履艰难,但一直在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