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天了。”
没有风,没有大浪,海面异常平静,却又压抑得让人心慌。
乌云蓄积,遮蔽了整个天穹,黑暗的世界降临,大海成了无尽的污水。
黄作雨站在甲板上,莫名地手心有些冒汗,这些天来,他饱受噩梦困扰,随时都在困倦中惊醒。
以至于,他竟然开始晕船了。
在船上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来来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趟,竟然也开始晕船了,真是可笑。
“老爷,都检查过了,没有隐患。”
大掌柜前来汇报,听到没有隐患,黄作雨长长出了口气。
他要求每天都要检查商船的各个角落,确保金银没有遗失,确保炉灶不存在安全隐患,确保很多东西。
其实这些是没有必要的,以前行船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谨慎,但这一次,实在太重要了。
闽粤两年积累的丝绸、茶叶、瓷器啊,数不尽的财富,数万劳工嗷嗷待哺,十多个潮商家族散尽家财,全部砸了进去。
满满七十多艘船,在市场空缺的情况下,卖出了天价。
这一笔钱,非但能够一举抹平之前的欠款,还能让潮商家族起死回生,走上更高的巅峰。
“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总算是要回去了。”
“我们不但赚到了钱,还获取到了政治地位,有忠武王的照拂,开海之后,我们潮商的地位便无可取代。”
“可以说,这一次冒险,奠定了潮商家族百年的底蕴啊!”
掌柜的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两年真不好过,可算是熬过去了,恭喜老爷。”
黄作雨摆了摆手,道:“到了福州府码头,上了岸,那才叫熬过去了。”
“现在一切还说不准呢。”
“娘的,等着一次回去,老子要再娶两房小妾,好好享受享受。”
“这么多钱,足够我们分了。”
话音刚落,四处就响起了鼓声。
在这黑暗的天地,沉闷的鼓声足以打破所有人的幻想,惊醒无数迷惘的灵魂。
黄作雨身体一颤,连忙朝前看去,当即瞪大了眼。
远方海域,两艘舰艇顺着风向迅速驶来,庞大的身躯让人心颤。
“战列舰!是战列舰!”
黄作雨不禁大喊了起来:“还有一艘巡洋舰,是荷兰人的舰艇!”
他慌忙道:“快击鼓!击鼓啊!”
几个壮汉水手连忙砸响了大鼓,七十多艘大木船拉动风帆,开始了简单的阵型变化。
水师将军也大步来到甲板之上,他看到了远处驶来的战列舰,然后缓缓笑了起来。
“老黄啊,该来的终究是会来的。”
他解开了衣领,将挂在项间的玉佩取了下来,递给了黄作雨。
他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却又说不出口。
最终,他有些哽咽道:“告诉我老娘,就说儿子不孝,不能为她养老送终了。”
“告诉我婆娘,就说我决心以身殉国,请她…勿念。”
黄作雨下意识接住冰凉的玉佩,一时间惊醒过来,颤声道:“郭将军,你…保重啊…”
水师将军摇了摇头,道:“这并不意外,元帅吩咐过的,遇到战事,军人要站出来,这是我们该做的。”
他说完话,便直接下了船,坐着小舟前往了其他船。
黄作雨慌忙跑到甲板边上。
他看到了震撼人心的一幕。
六十多艘大木船,拉起了风帆,朝着荷兰人的战舰而去。
这是一副无比壮阔的怒海图,一艘艘大木船卸下了沉重的货物,此刻以最轻盈的姿态,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更加强大的对手。
炮声已经响起。
那是对方船上的佛朗机炮。
那些炮弹打在了大木船上,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但并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泼桐油!点火!”
水师将领大吼着,敲响了急促而沉重的鼓声。
六十多艘大木船,燃烧了起来,朝着那急速驶来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冲去。
作为铁皮船,战列舰和巡洋舰不怕撞击,可以在木船之中翻江倒海。
但面对六十多艘木船,他们顺着风向,连调转方向都来不及啊。
船上的荷兰人发出大叫之声,慌忙调转风帆,企图扭转航道。
可木船实在太多了,闽粤水师的决心也太坚定了。
一艘木船撞了上去,火焰也点燃了船上早已备好的炸药,整个船躯都直接炸开。
这对于战列舰来说,只是很小的损伤。
但第二艘、第三艘、第五艘、第十艘……
数十艘木船,全部冲了上去,像是那卑微的蝼蚁,冲向庞大的对手,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绝不后退。
爆炸,无数声爆炸,响彻了整个天地。
火焰滔天,淹没了荷兰人的战列舰和巡洋舰。
那一声声巨响,似乎要唤醒沉睡的苍天。
黄作雨一时间心中剧痛,不禁痛哭哀嚎道:“苍天啊!如果你长了眼!就带我们回家吧!”
“走!走!回家!”
剩下的十艘装着白银黄金的上船,逆着单薄的风,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六十多艘大木船的爆炸,像是在为他们送行,保佑他们安全回家。
黄作雨趴在栅栏上,后方海洋上那滔天的火焰,攥紧了拳头。
他握着的是那一枚玉佩,冰凉的玉佩,已经被他握得发烫。
他摊开掌心,低头一看,一时间身体如同遭到雷击,猛然颤抖了起来。
这枚玉佩是方形的、两面光滑的造型。
正面刻着四个大字——“天下兴亡”!
背面,也就是贴着心口那一面,刻着另外四个大字——“匹夫有责”!
黄作雨不禁泪如雨下,他看到了这十艘存活下来的大船,心如刀绞。
“老爷!老爷!没追上来!”
掌柜的激动大吼道:“荷兰人的船沉了,他们死了,我们能回家了啊!”
“哈哈哈!发财了!这下我们终于熬过去了。”
黄作雨喃喃道:“这笔钱,潮商只能拿一小部分。”
这句话,让掌柜的直接呆住。
黄作雨道:“拿两成,用以结算劳工之薪酬,用以填补潮商各大家族的部分亏空,让潮商家族能够勉强续命。”
“剩下拿八成,要全部给忠武王。”
掌柜的颤声道:“老爷…这是为何啊!我们苦了两年,把家底都搭进去了,却只要两成?两成连亏空都补不了啊!起码要七成才能补上亏空啊!”
“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了,不能把钱白白给出去。”
黄作雨咬牙道:“没有闽粤水师的战士们,我们能出海?没有他们的英勇牺牲,我们能回家?”
“钱是赚不完的!只要潮商不垮,就永远有钱赚。”
“但国家要是没了,我们连家都守不住,更别提赚钱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黄作雨虽然只是商人,但也敢去担当这个责任。”
“两年我都等了,我还怕再等?就算再等两年、五年、十年又如何?”
“国家崛起了,大晋复兴了,我们有赚不完的钱。”
他回头看向后方,那浩瀚的海洋中,已经看不见残骸与火光。
那里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他记得。
他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