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的头颅搁浅在黏液中,薄薄一层面部像是漂浮的油脂。
在阳光照进来的刹那,他活着的特性便同肉瘤一起消失,化作一堆没有生命的死肉。
他没有遗言,没有呻吟,甚至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不甘的表情,只瞪着眼望向头顶,如同逐光的向日葵,要将日光映进瞳孔。
杨运东沉默地走过去,弯下腰,布满粗砺的手覆盖在尸体年轻的脸上,轻轻将泛白的眼睛合上。
没有宣讲,没有哀悼,他沉默着站了一会儿,侧头看向靠在门边的纹身女。
这个一直不太合群的女人刚才同样没忍住吃了几口黏液,此刻,她的右半张脸呈现半固体的状态,正往下滴落肉色的黏液。
察觉到杨运东的目光,纹身女抬手捂住自己右脸的异状,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浮夸地嚷嚷:“没事儿,一点小伤,出副本就好了!”
确实,副本里的伤不会带到现实。但她真的能撑到离开副本吗?
齐斯看到,纹身女脸上的异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这会儿半边脖子也开始往下流淌黏液,她整个人像是融化了的蜡烛,正不停淌着烛泪。
最迟到明天,她就会完全融化,而离副本结束还有四天……
齐斯斟酌着道:“从村长的话可以推测,吃了神肉就会沾染上罪业,而吃下那些黏液则会提前遭到报应。他又说去祠堂祭拜可以赎罪……看来我们需要改一下行程了。”
杨运东脱下外套,转身走进主屋,将床上那滩和神肉别无二致的白色凝胶包裹进去,打了个结,转身将整包东西扔到张立财怀里。
他扫视过其余玩家,做出安排:“张立财、赵峰、常胥去村史馆。朱玲和我带着尹丽娜去祠堂。”
尹丽娜是纹身女的名字,她只在最开头的自我介绍里随意地提了一嘴,竟然也被杨运东记住了。
杨运东的安排很好理解,分头行动才是理论上讲的最佳方案,不然再遇到一次村长家的情况,大概率会全军覆没。
而祠堂作为涉及到副本赎罪机制的重要地点,并且存在和苏婆遭遇的概率,势必危机重重,由两個第三次进副本的老玩家带头探索最为合适。
如果这两个老玩家都折进去了,也正好向其他玩家传递一个信息:别打祠堂的主意了,洗洗睡吧,接下来几天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脸了。
反正神肉储量已经充足,剩下几天玩家们完全可以龟缩在苏婆的宅院中混吃等死。
嗯,真正意义上的等死。
朱玲面露迟疑之色,拒绝道:“村史馆里或许会有一些关于苏氏村风水格局的资料,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而且,如果那里有什么鬼怪潜伏,我在的话也好及时做出应对。”
她的态度在意料之中,齐斯适时冲赵峰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自告奋勇道:“我跟着一起去祠堂吧。”
祠堂或许会有关键线索,须得有自己人留意,赵峰便是一双好用的眼睛。如果出了事,他也不必管杨运东和纹身女的安危,直接把他们的命填进去,自己见势不妙撤走就行。
齐斯相信,为了能够加入昔拉公会,赵峰会拼尽全力的。
只是不知道,当他得知一切都是骗他的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齐斯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看在赵峰眼中赫然是在传达鼓励的意味。
赵峰心知大公会大多需要投名状,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当即一咬牙,几步走到杨运东身边。
杨运东没有多说什么,用眼神示意赵峰背上纹身女,便横着朴刀,打头踏着一地黏液出了村长家的门。
等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朱玲才抽出腰间的匕首握在手中,勉强地笑了笑,回头看着齐斯和张立财说:“你们跟着我,遇到危险的话及时求助,我会尽量保证你们的安全的。”
她往门口走去,张立财背着杨运东给的包裹,快步跟上。
齐斯笑着道了句“多谢”,遥遥坠在后头。
三人踏着泥路,顺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走。
坑坑洼洼的土路弯弯曲曲地穿过破败的房屋,两旁干枯的荒草歪歪斜斜地长着,几乎侵染路面。
路并不好走,好在村长家离村史馆不远,不过又走了五分钟,便到了一座窗户临路、透光极好的大房子前。
房子的窗户并没有被纸糊上,虽然已被灰尘爬满,但依旧能透过陈旧的玻璃,看到里头的桌椅案牍。
属于这座建筑的低矮的木门是大开着的,好像在邀人进入。
齐斯跟着前头两人,跨过正门的门槛,被扑面而来的灰尘撒了一身。他呛咳出声,忍不住吸气,这一来一去又有更多的尘埃进了嗓子里,让他喉咙痒得难受。
他很快反应过来,用手掩住口鼻,才堪堪止住了咳嗽。
村史馆只有一间房,里头的陈设一览无余,没有遇到鬼怪和死亡点,搜查线索并不困难。
久未有人来,蜘蛛网查封了过去的往事,灰尘遍布的桌面上还残存着凌乱的纸张,却注定随着时间的流逝衰朽。
齐斯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本泛黄的户籍登记册,有一页被折了起来,一翻就翻到了。
那页有“苏婆”和“苏喜”两个名字,标了卒年月日,是同一天。
齐斯掀了掀眼皮,做出判断:“苏婆和阿喜死在苏氏村出事之前,他们甚至很可能没有吃过神肉。”
张立财只见齐斯漫无目的地胡乱翻动手中的册子,莫名其妙地下了判断,不由发问:“哥们,你怎么知道的?”
“在苏婆和阿喜这页之前,村民的死亡时间都是零散的,并未出现大规模的集体死亡事件。而神明降罪这种大事件,你觉得可能只零星地死这么点人吗?”
齐斯的指尖划过一个个生卒年月,忽然一下将厚厚一叠纸页翻了过去,露出册子后头的一片空白。
他勾了勾嘴角,笑着说:“后面的记载果然断了……毕竟吃了神肉,变成村长那种状态,很难判断是死是活。”
朱玲也凑上来,了然地说:“苏婆和阿喜因为没吃神肉,不是沾染罪业而死,所以才能维持人形,并且在阳光下行走。”
齐斯听到“罪业”二字,微微挑眉。
不对,事情不对。
如果苏婆没有罪业,为什么会在门上贴“年年食素销罪愆”的对联?
如果她早就死了,又为何会与神肉扯上关联?在被问起神肉的传说后,她又为何会说出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
就好像,有人预先设定好指令,教她这么说的一样……
齐斯想到最初的线索,那个令他不适的故事就像错位的拼图,将整个原本可以顺畅进行下去的推演过程打乱,拧结成一团……
朱玲显然没这么多想法,她拿起散落在灰尘中的村史册,小心翼翼地翻开。
村史册的前面几页被撕掉了,没有讲饥荒前发生的事,自然无从推知饥荒的由来。
这场灾难好像完全是天灾,被某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凌空抓起,投放到这片土地上,不可细究,无从避免。
朱玲将村史册翻到勉强可以辨认文字的页码,仔细地阅读起来。
看到一段记载,她微微蹙眉,小声地念诵起上面的文字。
苏氏村的往事呈现冰山一角。
……
那场大饥荒到来之初,一切似乎和往年别无不同。
不时有老弱妇孺饿死在地里,不时有埋下去的尸体被挖出,泉水和池塘干了,树皮和草根被挖尽了,好像大地也随着村庄一同死去。
在生存面前,所有谦恭礼让的粉饰都被剥去,赤裸裸的人性和求生本能如灌木荆棘般高涨,争抢、殴打和杀戮在这片土地上生发。
人为制定的道德轨范尽数被丢弃,混乱中一桩桩惨案变得稀松平常。
苏婆死在神降临之前,她饿花了眼,将自己的孙子阿喜扔到了锅里,并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跳进井里摔死。
她死去的第二天,尸体还未下葬,神的身躯便落在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