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推着餐车从柜台后走出,与她一同扑面而来的是刺鼻的鱼腥味。那味道不算令人作呕,却绝对称不上好闻,让齐斯想到他数年以前去过的腌制咸鱼的厂房。
记忆中那个黑洞洞的屋子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鱼的尸体,他总疑心他也是那腐败尸体中的一员——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气味足够引人注意,玩家们不约而同地屏息敛声,向尤娜的方向看去。后者却若无所觉,微笑着将餐车推到大厅中央的桌旁,苍白的双手扣住盘子的边沿,将一盘盘黑乎乎的菜肴端到桌上。
齐斯走过去看了一眼,十盘菜基本上都是鱼,咸鱼干、清蒸鱼、炸酥鱼、鱼汤……也就一盘海草勉强算是素菜,但上面零星撒着些蜡黄色的肉质,让人没有下咽的欲望。
齐斯一瞬间想念起安娜小姐来。都是NPC,在食物方面的审美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尤娜顶着玩家们的目光,将十五份碗筷依次摆上桌子,才摇曳着身姿退回柜台后。
玩家们依稀记得,他们出现在岛上的前一刻,刚好看到一群鬼怪虚影跳下了海,有几个还长出了鱼尾。现下这一桌全鱼宴出现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多做联想。
有几个谨慎的玩家甚至后退了几步,企图逃离鱼腥味的包裹。
陆黎沉默地盯着桌上的菜肴看。
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几步走到人群中央,环视身遭的玩家:“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现实里在一所大学任历史系教授,主要研究西方历史。对这个副本的背景,我恰好有一些猜测……”
离他最近的长发青年闻言,像见到偶像般激动起来:“陆教授,没想到真的是您!我一直觉得您眼熟,您就是燕大那个最年轻的教授吧?我一周前刚在公众号刷到过您!”
他自称叫作“叶林生”,在北都读大学,由他想起陆黎的身份,合情合理。
有几个玩家似乎也想到了他提到的那篇文章,互相以目示意,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愕然。
成为正式玩家后,在诡异游戏中隐秘现实身份已是大部分人的共识,如若长了张有名的脸,更是值得花点积分在外貌上做些修饰。
却没想到会有人不加遮掩,主动把自己的真实信息爆出来。
“是我,没想到我这么有名啊,在哪里都能被认出来。”陆黎略带风趣地说。
他抬起右手向下虚按,用老师对学生的态度示意众人安静:“副本刚开场我们乘坐的那艘航船是卡瑞克型帆船,盛行于15世纪。再结合旁白,基本可以判断副本背景是大航海时代,也就是15世纪到17世纪……”
齐斯站在人群外圈听了一会儿,眼看着陆黎大有要在副本里开公开课的架势,当下决定不再让知识污染自己的心灵。
他转身走到放满了菜的桌边,拿起碗筷,避开浮在表面上的碎肉,夹了一筷子海草塞进嘴里。
不得不说,这玩意儿看上去难吃,吃起来……确实也很难吃。直接让齐斯打消了在副本里改善伙食的想法。
他回头看了眼还在上课学知识的众人,思索片刻,想通了什么,立刻飞快地往自己碗里扒拉了半盘海草,再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上面的肉沫挑出。
然后,他抱着碗蹲到另一边的角落,面不改色地将一筷又一筷的海草送进嘴里,咽了下去。
常胥眼睁睁地看着齐斯先尝了一口,接着怕有人抢似的快速解决了半盘海草,还意犹未尽地擦了下嘴,不由疑惑起来。
他虽然不挑食,但此刻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对这一桌鱼腥味浓重的菜肴没有任何想法。
可是,看齐斯的表现,那盘海草似乎很好吃?
他犹豫片刻,也拿了副碗筷,夹了一筷子海草塞进嘴里。咸腥的气味直冲脑仁,不至于让他吐出来,却也称不上“能吃”。
一时间,他看向齐斯的眼神古怪起来,就好像在看什么无法理解的异常生物。
齐斯一抬头,就看到常胥幽怨的目光。在瞥见后者手里的碗筷后,他粲然一笑:“常哥,我给你留了半盘。”
目光相接,常胥一瞬间也想明白了一些事。他当即有样学样,将剩下半盘海草扒拉进了自己碗里。
在两人闷声发大财地解决了晚餐问题,不声不响地上到二楼后,众玩家才结束了讨论。
陆黎起身走到餐桌边,幽幽叹了口气:“各位都吃点吧,不知道要在这个副本里留几天,总不能空着肚子。”
规则第三条写得很清楚,【岛上的食物都是可以吃的,请按时进食;只有吃下岛上的食物,才能成为海神的信徒】。
都是经历过新手池的,自然知道饥饿在副本里是极危险的一件事。更难吃的菜也不是没吃过,当吃药一样捏着鼻子就咽下去了。
玩家们在餐桌旁坐定,拿起碗筷后才嘴角抽搐地发现,餐桌上唯一一盘素菜已经被吃了个干净,只有肉沫被小心地挑回了盘子里。
剩下的都是些不知道原材料是什么的鱼肉,正孜孜不倦地散发难闻的腥气……
……
旅馆的二楼走廊狭长,两侧的房间嵌进木墙里,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
廊道间没有灯光,只能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光线,勉强看清木门上歪歪扭扭的房号。
齐斯跟在常胥身后,听到前面的人用闲聊的语气问:“司契,你对九州公会怎么看?”
音色偏冷,使得这话听起来像极了审问。
齐斯不在意地笑笑,评价道:“精神可嘉,愚蠢至极。”
常胥脚步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劣币驱逐良币,底线高的人更容易灭绝。而且多数时候,所谓的恪守底线都是自作多情、自我欺骗。”齐斯在走廊右侧的一间房门前停步,抽出细铁丝戳弄门锁,愉快地发现这间旅馆的锁同样可以撬。
他收了铁丝,将门复原,快走几步跟上常胥:“在你看来,道德和正义是如何定义的呢?鬼吃人,人杀鬼,所遵从的都是各自族群的生存法则。”
“现实中,我们遵循人类本位的思想,制定一套约束同类行为的道德准则;那么在诡异游戏里,规则又该由谁制定呢?毕竟,看先来后到,鬼怪是主,我们是客啊。”
常胥停下脚步,侧过头注视齐斯的眼睛:“但是我们都是人,不是鬼怪。曾经有人和我说过:‘人生来不是为了做野兽的。’”
齐斯笑着摇头:“伱瞧,这就是人本位的利己主义,无法有效对外,只能绑架同类。每个人所求都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各凭本事,又有什么可耻?人也是动物,何必非要将自己拔擢出野兽之列?”
常胥直觉这话偷换了概念,漏洞百出,但他偏偏抓不住反驳的锚点。
不过他向来对改变他人的观念没什么执念。杀人就要偿命,害人就要收到惩罚,联邦仰赖暴力机关维护这一套规则,从不必管罪犯是悔不当初还是逻辑自洽。
只是,齐斯总给他一种捉摸不透的危险直觉,他隐隐有种预感,此人说不定会跳出规则之外,成为处理不了的大麻烦。
而现在他又没有切实证据,不能像以往那样动手将危险排除……
常胥思索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问:“司契,你加入公会了吗?”
“公会么?”齐斯沉吟片刻,如实答道,“还没有,我暂时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在没有组队道具的情况下,公会的作用可有可无。我一点儿也不想用我的大部分积分和道具,去换他们所谓的三十六年来积累的经验。”
他停顿一秒,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而我又对那个叫‘昔拉’的公会没有兴趣,一群自诩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家伙竟然会选择抱团,简直愚蠢又可笑。”
常胥颔首表示了解,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指环:“这是照昔拉的指环仿制的组队道具,戴在手指上就会生效。”
“……啊?”
常胥为接下来要干的忽悠人的行径感到惭愧。他移开视线,棒读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正式玩家池的副本难度较大,组队能够有效增加生存几率。你是我进游戏以来遇到的实力最强的玩家,我期待能和你继续合作。”
齐斯沉默两秒,似笑非笑地看他:“组队道具都备好了,你后续该不会还要忽悠我加入某个公会吧?”
“不会。”常胥说完,补充了一句,“我目前也还没有加入公会。”
齐斯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常胥看,直到看得后者脸色僵硬,才眉目舒展地笑了,伸手接过指环。
他随手将指环塞进裤子口袋,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既然是你要求的合作,那么接下来一切行动听我安排怎么样?”
常胥不明所以,摇头拒绝:“加上这个副本,我们总共才合作两次,对彼此都不太了解。我认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更加合理。”
“是么?”齐斯看着眼前的虚空中,那行【“灵魂契约”技能发动失败,该副本中不得再就该条款向该存在主张订立契约】的提示文字,眯起了眼。
没有进行抛掷骰子的环节,直接宣告失败,是因为常胥出言拒绝的缘故吗?
结合在现实中的那两次试验,齐斯大致厘清“灵魂契约”的发动条件了。
对方同意,则直接判定为成功;相应的,对方拒绝,就直接判定为失败。
只有在对方表意不明,或者口头答应了,但有违约概率的情况下,才会通过抛掷骰子进行判定,成功后通过规则强制执行。
齐斯脸上笑容更甚,眼底却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新的发现延伸出更多的可能性,还需要进行更多的试验,而这个副本里的那十几个玩家,将会是天然的试验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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