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唱经法会开幕还有三天。
傍晚。
魏州城。
西南方向一条破陋的街道。
尽头乃是一处宅院。
门前种着几株槐树,此时已是晚秋,叶子早就飘落,只余几片枯黄的落叶挂在枝头上摇摇欲坠。
院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植物,其间无数蛛网附着在上,一派景象破落、毫无生机。
这座庭院似乎已经被荒废了许久,没人知道这里曾经的主人是谁,亦或是如今这里又住着什么样的人。
但凡路过的行人看到这副模样,都忍不住绕开走。他们总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走进了古老的坟墓,阴森而诡异。
夕阳西斜。
一群乌鸦飞到了这座庭院之外。
“嘎嘎。”
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惊飞了无数飞虫与落叶。
这群乌鸦盘旋了几圈,便直接冲进庭院内,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不见。
而随着那些乌鸦的离去,庭院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阿嚏!”
伴随着一声喷嚏,一位身穿黑衣的青年从屋内走出来。
此刻天色将暗,院子内光线昏沉,唯独那个青年脸庞格外显眼,映透着冰山般的冷漠与沉稳。
青年二十五六岁左右,相貌俊朗,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双眼狭长,周身气质透露着无可比拟的英武之色。
他拍了拍衣袖上的浮尘,眺望西沉的落日若有所思。
“大统领,这是新来的名单,您过目一下?”
大统领身后碎步而来一位同样身着黑衣的少年,双手捧着一纸卷轴,神情极为恭敬。
“怎么又送来了?不是让内务府的那群废物自行决定吗?怎么这点小事也要我们鸦军来管?”
大统领颇为不悦,似乎对于内务府这种尸位素餐的行为积怨已久。
“大统领,这个……这个是陈大人派人递来的。”
少年支支吾吾,面露几分难色。
“哼,真是世风日下,一个卖艺的伶人都能操弄国事。”大统领嗤笑一声,朝地上碎了一口吐沫。
“大统领,慎言慎言啊。”少年略带慌张的提醒道。
大统领不以为然,冷笑了一声,旋即伸手接过少年手里的卷轴,扫了几眼,大统领微眯着眼睛,闪过一丝狐疑:“这次参加唱经法会的人员,全部清点过吗?”
“回禀大统领,都清点过了,一共有四百零八人。”
“嗯,”男子点点头,沉思片刻后忽然一怔,又继续问道:“大皇子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大皇子自从被皇上殿内斥责过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听说从早到晚就呆在寝宫里抄录经文,研习佛法,并未召集任何人议事。”少年低垂着脑袋,恭谨答复。
大统领默不作声,半响之后才淡淡说道:“知道了,退下吧。”
“是。”少年应声,躬身告退。
少年离开后,院内再度恢复了安静。
大统领凝视着手中的卷轴,目光越发深邃。
“看来你们的皇上越来越配不上鸦军了。”
金色斑驳的夕阳下徐徐行来两人。
二人皆着一身朴素外衫,打扮如同街边市井的小贩,但眉宇之间卓尔不凡,特别是身位稍前的中年男子,不仅气势凌冽,而且隐隐散发出迫人的威压。
“安盟主,刘先生,听人劝吃饱饭。”
大统领立刻认出来者,语气中明显带着不满。
“呵呵,一个地方待久了闷得慌,出来透透气、见见阳光,再者这里不是还有大统领吗?”
安景淮轻笑一声,浑厚嗓音中蕴含着某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好似真如他所言那般,不过出来散散步,而大统领的担忧不过危言耸听。
大统领眉头紧锁,注视着二人径直走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曾想李存勖苦苦寻而不得的安景淮和刘富贵竟然就在鸦军的大本营!
安景淮走近之后,饶有兴致的扫视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嘴角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上老板的问候不知道合不合大统领的胃口。”
闻言,大统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语气故作讶异:“哦?问候?这问候还真是大手笔啊。”
三千两白银。
这是安景淮假以上好子的名义送来的见面礼,不但诚意十足,而且分量十足,如若不然,安景淮此时此刻应该身在魏州的天牢内,而不是堂而皇之的在大统领面前晃悠。
刘富贵站在安景淮身旁,面带微笑,目光平静,看起来温润儒雅,宛若一位谦谦君子。他没有丝毫惧色,更没有半分警惕,因为这些都是杞人忧天之举,眼下危机四伏的魏州,恐怕除了大内皇宫之外,再难有如此安全之地。
“只要大统领能行个方便,往后这样的问候自是源源不断。”
安景淮态度极为诚恳,仿佛这根本算不得什么重礼,甚至还有些理所当然。
大统领闻言仰天大笑,突兀的狂笑声骤然响彻整个庭院。
声停,大统领眼底闪烁着戏谑的寒芒,忽得话锋一转。
“若是我不同意呢?”
大统领死死盯着安景淮和刘富贵,顿失笑容,话语言之凿凿,没有丝毫玩笑之意。
“那全当交个朋友。”
安景淮轻描淡写道,神色依旧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
刘富贵站在原地,脸上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既不卑微,却也没有丝毫的谄媚,反倒是一种超脱的自然姿态。
二人的心境及表现,远超大统领预料之外。
“交朋友?我们可是敌人呐,在飞狐口,咱们两方手底下的人折了没有八十,也有上百了吧?”
大统领闻言冷笑出声,眼眸之中杀机毕现。
“敌人?”
安景淮摇头失笑,缓慢踱步向前,徐徐说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敌人,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追求罢了,只是恰巧安某所追求的与李存勖相同而已。不过......”
大统领神色陡然一厉,眼中迸射出慑人的光辉。
“不过什么?”
面对大统领的追问,安景淮脸上似笑非笑,随后他目光微转,双瞳映着夕阳,却只得见一丝幽光。
“不过鸦军追求的本应与安某不同,更应与李存勖不同。”
大统领皱眉盯着面前的男子许久,眼神忽明忽暗。
“安盟主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的很,李存勖是我大唐国的君主,更是鸦军的少主,我等上下万人只听他一人号令,何来谋而不同的道理?”
安景淮没有选择立刻反驳大统领的质问,而是抬手抚摸着手腕上的碧玉手串,态度不置可否,但偏偏掷地有声。
“鸦军追求的是追随明主开疆扩土,鲜衣怒马成就一番皇图霸业,而不是偏安一隅,故步自封,变成一个刺探情报、窥人隐私的鹰犬爪牙,李存勖固然是帝王之尊,但是刚愎自用又任人唯亲,根本没办法驾驭这个国家,更不配号令鸦军。”
大统领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周遭空气也变得冰冷肃穆。
“安盟主说话可需谨言慎行!”
“安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安景淮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
大统领闻言陷入深思,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沉吟了许久。
其实安景淮并没有说错,亦或是说恰恰通过安景淮之口讲出了鸦军大部分人的心声。
李克用手中的鸦军乃是整片神州大地都闻风丧胆的名字,即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六大派都不敢与之正面交锋,更是让不可一世的九天一次次吃瘪,正因如此,鸦军上下无比拥护于李克用,不但因为他是鸦军的创始人,更因为在李克用的治下,每一个鸦军都能看到希冀。他们渴望开拓,渴望建功立业。
可一切都在李存勖接管鸦军之后,成为了梦幻泡影。
无数将士并没有战死沙场,反倒因为李存勖对于长生不老的追求,客死异乡,甚至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更让大统领忿忿不平的是朝堂之上那些只会耍嘴皮的文官竟也可以对鸦军指手画脚,更有甚者居然敢明目张胆克扣鸦军的军饷,如此奸佞之辈,如此肆意妄为,李存勖却坐视不理,对于鸦军的忠贞耿耿换来的竟是如此苛待,大统领心灰意冷,自知李存勖注定会将鸦军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大统领必须另谋出路,挽回这近在眼前的败局。
安景淮与大统领对视,二人眼中俱是一副洞穿彼此的锐利。
“看来我没有理由拒绝安盟主了。”
二人彼此伸出双手,完成了相互之间的试探。
至此,鸦军大统领和安景淮达成同盟。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位神僧了。”
安景淮神色一暗,眼中划过几分凝重。就连一旁老神在在的刘富贵也一时变得有些严肃,在他丰富的江湖阅历中,除了绝僧无尘,还没有哪个佛门子弟可以让刘富贵只一眼就感到恐怖如斯。
“若无是嘛,确实有点棘手,不过单就他一人翻不起什么风浪,安盟主放心,已经有人准备去找他的麻烦了,咱们可以作壁上观。”
“哦?什么人?”
安景淮很好奇,江湖上还有哪一方势力敢在李存勖的眼皮底下单独与若无对垒。
“无我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