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力夫的话。
一路上宁玦均是沉默不语。
直到赶牛车的车夫径自勒住了缰绳。
“后浜到了。”
怜月闻言猛地一抬头。
“小姐,咱们该下车了。”
宁玦这才回过神来,跟着怜月跟顾清弄已然自牛车上跳了下去。
一条小河在村子正中穿过,河水墨绿沿河两岸都砌着青石,河道上的一座石桥也爬满了野草,整个村子除了一两座青瓦白墙的大户之外,多是茅草竹楼或是木板房。
三只大黄呲着牙朝着一行人扑了过来。
顾清弄下意识的便朝着宁玦身后躲去,只不过那三条恶犬扑到近前时嗅到怜月身上的气味,却是摇起了尾巴。
“你们还认得我?”
怜月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从随身带的点心盒中取出了一块桂花糕捏碎撒在了地上。
不多时那几条“恶犬”便将地上的桂花糕舔舐干净。
宁玦这才松了口气。
被狗咬可太亏了,咬又咬不死,还怪疼。
“这仨应当都叫大黄吧?”
不料怜月却是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人都没个正经名字,更何况畜生了。”
宁玦愕然道:“那你们平日里怎么唤他们?”
“嘬嘬嘬。”
听到这三个字,那三只大黄的尾巴明显摇的更起劲儿了。
“村尾就是我家,天色有点晚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一行三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过了石桥之后便看到了一户篱笆小院,篱笆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上下长相与怜月有几分相像的娃娃正警惕的注视着宁玦一行人。
“爹,娘!”
“我们不认识你,伱是谁家的!”
“这没你爹娘!”
不待怜月走进院子,便被那两个熊孩子径自拦到了院子外。
听着外面熊孩子的叫嚷声,院子里两个腰背稍弯的夫妇亦探出头来。
“囡囡?真是囡囡回来了。”
怜月干脆的跪倒在地。
“爹,娘,女儿给你们磕头了。”
而院子外的两个熊孩子自知拦不住,而后便是跟着哭嚷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今日炖肉大姐回来了。”
“大姐就是回来吃肉了。”
孩子大抵如是,为了抢口吃的就可以打的不可开交,好不容易等来了一顿肉,却又要添上三双筷子。
只是听到这一儿一女的哭声,怜月的父母站在院中,脸上亦是露出了些许难色。
宁玦下意识的想要去摸荷包,这才想起来自己剩下那点银子都去做笏板了。
还是顾清弄上前笑道:“两位,我们是顾家过来的,可能要在家中叨扰几日,这点银子您收下吧。”
直到看到那两块碎银子,两人这才迎了出来。
“囡囡怎的没提前派人捎个信回来,家里都没准备,两位贵客先等会,我们这般再烧些。”
“爹,家里还有吗,我去集上再买些罢。”
“不用不用,朝廷行了新法,吴财主说今年不用出役了,能省下二三百斤粮,家里总算是见着些盈余了,不然他们也见不着肉。”
只不过就在怜月父母拉着宁玦一行人准备进屋时,村头却传来了铜锣的声音。
“都别吃了,吴老爷要说大事!各家当家的赶紧过来桥边议事。”
听到锣声,院中的众人均是一怔。
而后便匆匆赶往了村头。
方才的那座小石桥上已然站上了四个长工,还有人搬了一把椅子。
见到村里人都来的差不多了。
坐在椅子上身穿锦缎的吴财主这才开口道:“各位,我方才去过邹家把今年的粮价问下来了。”
“一石粮四钱银子,早先咱们估的是六钱银子,每亩缴了十二斤粮,这般折下来,每亩地还得再交四斤。”
“均役的事我也问了,每丁不是八个钱,是十五个钱,又得再交七个钱。”
闻听此言,原本不少兴奋的村民都随之蔫了下来。
这仅仅只是半年的田赋。
一亩地一年麦、稻不过五石,地主分的一半,即每亩佃户可得粮两石半,每亩折银不过十钱银子。
佃户需要佃耕十六亩地才能养活一家五口不至于饿死。
每亩每年还需交粮三十二斤,十六亩田赋下来,便是五百余斤粮食又是两亩地的产出,这便是十八亩地。
这还没有算要担的徭役。
但真正可怕的事情在于,这还是有地可租的情况。
不知是住在桥边的哪家,径自朝着院子里大喝了一声。
“把肉先收了,今年盈余没那么多,省着些吃!”
不多时院子里便传来了孩童的哭闹声。
“老爷,徭役总能省下些了吧?”
吴财主抬口应道:“省倒是能省,能省个百十斤粮吧。”
“徭役的账官府还在算,但这里面还有个火耗的账,我大致问了问,一两银子收一钱,咱们村今秋缴四百石粮,折银也就是一百两银子,火耗要另缴六两二钱五分,零头老爷我给抹了,算六两二钱。”
“折粮二十四石半,全村差不多三千亩地,每亩地再缴火耗粮约合一斤。”
“也就是连上火耗,每亩地缴十七斤粮,也就是每家每亩再缴五斤粮,咱们村己酉年的秋赋就算过去了。”
对于淋尖踢斛,百姓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抵触。
毕竟所谓淋尖,所谓踢斛。
撑死不过三五斤粮食,只是觉得恶心人罢了,在折色、火耗面前,淋尖踢斛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听着那吴财主的话,宁玦的面色却是稍稍一沉。
顾清弄有些疑惑的问道:“官人,早先邹望不是说将今年锡山的皇粮给缴了吗?怎的眼下又要收粮?”
“邹望那个老狐狸,他说缴了一年的,那肯定是不到一年,夏粮八月入京,秋赋次年二月入京,邹望代锡山缴的是今年剩下的夏粮,眼下这吴财主收的,是明年二月要送到京师的秋粮。”
顾清弄的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还能这么玩?”
宁玦不置可否,反而是看向了桥上的吴财主高声道:“可是吴老爷,朝廷有令,税亩不税人,百姓无田,交钱役不就可以了吗?”
那吴财主见宁玦打扮斯文亦很是敬重,站起身来朝着宁玦一稽首:“这位先生说的是,朝廷的田赋确实应当由地主所出。”
“那这些事情,为何要交给诸位乡亲相议?”
听到宁玦这么问,那地主倒也不恼。
“田赋是地主出不假,但总得告诉各位乡亲们,咱们今年田里的地租为甚涨吧,这钱不是我们吴家拿了,那是给朝廷的田赋,君父的皇粮啊。”
吴财主说完之后,身后的长工还在身旁捧哏道:“劳烦老爷抹了个零,乡亲们还有点不好意思哩。”
“不妨事,都是乡里乡亲的,五分银子耳。”
看着那吴财主的模样,宁玦不由得地低声喃喃。
“一亩地一年两茬不到五石粮,他吴家先拿走三百斤,佃户剩下三百斤还得给朝廷缴三十二斤。”
“全村就免了五分银子还不好意思?”
“老畜生,脸皮真厚。”
说笑几句之后,那吴财主发觉宁玦一直在盯着自己,这才开口道:“这位先生看着面生,可是刚来我们村?”
“是。”
吴财主赶忙起身道:“那先生可知晓心学?”
“略知一二。”
吴财主看到了宁玦身后的顾清弄跟怜月更是大喜。
“陈老二!你家来了贵客,怎的不知来通禀一声!”
说罢,吴财主也不待怜月爹开口,便赶忙一溜小跑到了宁玦的面前。
“还请先生跟我去桥上坐上片刻,待会说完事,吴某人家中略备浊酒,吴某也好跟先生请教一番学问。”
宁玦感觉到顾清弄在身后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而后轻声道:“官人,我知道你有气,但强龙不压地头蛇……”
不待顾清弄说完,宁玦便看着吴财主笑道:“可以。”
而后宁玦便挣脱了顾清弄的手跟着吴财主径自朝桥上走去。
一边走,那吴财主还不忘随口道:“先生是阳明先生门下还是甘泉先生门下?去岁解粮入金陵时,吴某也曾闻听城中大儒讲课,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周围的村民亦是看向了宁玦,宁玦只笑盈盈的敷衍道:“知行合一,随处体认天理嘛。”
单凭这几个字。
就足以吸引那吴财主的注意力了。
“我们这村里尽是粗人,我整日里无人论道,心里那叫憋屈,先生来得好,来得好啊!”
那吴财主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感悟”。
“圣人们说心即是天理,吴某深以为意,这人欲又有何错,好端端的灭了,那不就成畜生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就活这一辈子,该吃就吃,该穿就穿,您看我这也算是知行合一了罢?”
两人走到桥上,宁玦这才机械的开口道:“算,如何不算。”
吴财主疑惑的打量着宁玦。
“先生为何挽袖?”
还没等吴财主问完,宁玦飞起一脚便直接踹到了吴财主的肩膀上,径自将吴财主从桥上踹了下去。
“噗通”一声,吴财主便一脸懵逼的被踹进了河沟。
“去你*的!百姓连耕牛都没有,一年种二十亩地才能活命,你在这儿侈谈甚狗屁存人欲?!”
宁玦骂完还觉得不解气,随手抄起椅子便猛地朝河里丢了下去。
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刚露出头来的吴财主旋即被重新砸回了水里。
“全村就你一个是人,就你一个有人欲,旁人活该累死累活去存你的人欲是吧?”
“三千亩地抹个五分银子的零头,还TM让百姓谢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