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当今宰相徐绩在长安城外有一座庄园,规模其实也不大。
按照徐绩最初的想法是闲暇时候就到这里住一阵,种种田养养花。
可二十年来徐绩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这庄园也就一直空着。
夜里的时候这庄园来了客人,亲自赶车迎接这位客人的就是徐绩身边的得宠侍女詹小楼。
按理说,这样的庄园就算再空再闲也会始终有人盯着。
不说廷尉府的人,大宁朝廷里有的是人想抓住徐绩的把柄借以上位。
朝中文官在前些年几乎是人人都想成为徐绩门生,现在几乎人人都想和徐绩撇清关系。
其中转折,不过是陛下在四海书院的那句话。
所以徐绩反倒是难得有了闲暇时光。
他将手中的权力逐渐放回各部衙,原本宰相府邸里那个巨大的书房也算真正的空荡起来。
上次称病不出的徐绩是躲在相府里等消息。
结果他发现自己被人戏耍。
戏耍他的人,竟然是他用的人。
那天在四海书院徐绩几乎都可以确定,太子必死无疑。
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机会。
可惜这次机会就如此随意的被人破坏,如此随意的成了一场笑话。
也是在那天,陛下在群臣和书院弟子们面前点了他的名字。
所以那天徐绩也就明白了。
他做的事陛下知道,陛下也用这种方式告诉他陛下知道。
陛下之所以没有因为知道就马上对他怎么样,只是因为太子殿下尚未完全接管朝权。
当日在那么多人面前点名徐绩,甚至都不是陛下对徐绩的敲打。
徐绩在宰相位子上二十年之久,陛下要敲打的早早就已经敲打过了。
敲打无用,陛下还敲打什么?
那天的点名,是陛下故意给出的信号。
当然不只是给徐绩的信号,也是给文武百官的信号,甚至是给天下人的信号。
所以徐绩当时就有一种心死之感。
可是后来,徐绩这心死之感反而转变成了要搏一搏的斗志。
陛下也是在告诉他,你还有什么手段尽可施展。
那就施展。
他第二次称病就没有继续留在长安城内相府,而是到了这二十年来他都没有来过的庄园。
徐绩当然也知道,自从他到了这庄园开始必有人在外监视。
可他不在乎,因为他相信那个人的手段。
那个人用刺杀太子殿下失败这种手段来告诉徐绩,他有实力。
当然,那个人也不会单面押宝,也是借此事告诉温贵妃他有实力。
然而温贵妃并不知道,认识那个人徐绩要更早些。
白衣人在下车的时候已经换好衣服,不过脸上的面具并未除掉。
他披着一件很厚的披风,带着帽子,遮住面容,显然只戴面具都不足以让他有安全感。
在詹小楼的陪同下,年轻人缓步走进庄园。
他对徐绩这样的胆魄倒是有些欣赏,居然没让他从后门进入。
这庄园只有前后两进,后边的院子倒是颇大。
后院是一片空旷地,用以种植庄稼。
徐绩虽然不来但庄园始终有人打理,此时空着是因为凛冬将至。
徐绩着人在后院新建了一座温室,他这个人格外喜欢花卉。
温室几乎不透风,屋子里放了大量的火炉,火炉上堆着石块,每一个会儿就要往石块上泼水来增加湿度。
徐绩在这样的温室里待着,身边有人不停的为他扇风。
听闻他的客人到了,徐绩随即换上衣服,披上厚厚的大氅到门口等待。
能让徐绩亲自出门迎接的,显然在他心中地位不俗。
哪怕他也知道自己的相位即将不复存在,可他依然是个心高气傲之人。
面具人到了温室门口,徐绩做了个请的手势:“屋子里热,我们走走?”
面具人笑着回应:“客随主便。”
徐绩率先迈步,面具人在他身后错了半步距离跟着。
其实面具人很清楚徐绩为何要在外边走动,只因为外边足够空旷。
屋子里再隐秘,也难保不会被人偷听。
院子里空荡荡的,谁靠近都能知道。
“先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徐绩走到空地正中之后才开口。
面具人笑答:“徐相是想问我太子被刺杀之事,还是我刚刚做完的事?”
徐绩道:“都有。”
面具人道:“我以为不必向徐相解释,徐相智慧远超天下人。”
徐绩道:“我可以自己想明白,但你应该向我解释。”
面具人微微点头:“如此说我便明白了,徐相也觉得与我不是合作而是雇佣?”
徐绩:“纵然是合作,也不该是这般态度。”
面具人笑道:“徐相说的有理,那我就解释。”
他在徐绩身边轻声说道:“第一,刺杀太子的计划根本就是个笑话。”
徐绩没回应,脸色也有些不喜。
他不说话,是因为这句话虽然对但刺伤了他的自尊。
面具人继续说道:“就算我那日在书院出手,就算徐相安排的人也能顺利出手,杀死太子,依然是痴人说梦。”
“皇帝李叱是何等心机?宫内外的高手又是何等实力?况且我已算定太子不会亲自露面。”
“我那日在长安城借别人之手刺杀张汤,计算出来长安城内守备力量,也计算出来其他东西。”
“比如,长安城内的超品高手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多久能到达出事的地方。”
“比如,长安城内的百姓,在遇到这种情况下是如何选择?”
“比如张汤身边的顿顽是什么实力。”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
“总之,我计算之后得到的答案告诉我,连杀张汤都不可能又怎么可能杀死太子?”
“所以之前徐相推测的,在长安城内更好动手是错的。”
徐绩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些。
面具人道:“确切的说,在长安城内杀太子确实比在外边容易布置,可难以得手。”
“真正的在长安城内适合动手的地方,其实是......东宫。”
徐绩哼了一声:“更痴人说梦罢了。”
面具人不否认。
“太子本身武艺超群,想杀他难如登天,他心智过人,想骗他也是难如登天。”
“太子在这个年纪,其实已经超过了皇帝李叱在同样年纪的武力和智慧。”
“但他有一个和皇帝一样的弱点......那就是他对信任的人不设防。”
徐绩道:“陛下确实对信任的不设防,如大将军唐匹敌夏侯琢等人可以随意到他身边,甚至携带兵器,于陛下共用水杯之类的事,陛下都不在意。”
“然而想成为这样被他信任的人才难,能被他信任的人也不可能对他有不利之举。”
面具人还是不否认。
“刺杀本就是最粗糙的做法。”
面具人道:“况且要刺杀的是未来的天下至尊。”
徐绩:“那你认为最合理的办法是什么?”
面具人耸了耸肩膀:“还没算出来,还需更多事来计算。”
徐绩:“比如?”
面具人:“比如我用朵公主计算出,温暖身边那些所谓的高手不过是乌合之众。”
“我还用朵公主计算出,温暖以及她身边的所谓高手能抵抗多久。”
“比如我用高清澄计算出,廷尉府新一代的人实力如何。”
他看向徐绩:“我需要更多的计算才能确定计划。”
徐绩:“并无计划,就毁掉了我所有计划?”
面具人:“因为那些都是无用之计划,非但对徐相没有帮助反而有害。”
徐绩:“那你把温暖交出去就不怕对我更有害?”
面具人微微摇头:“徐相怎么会这样想?”
徐绩:“你是想把温贵妃彻底卖了?”
面具人道:“温贵妃不被除掉,徐相真的以为是陛下拿她没办法?”
“真的是因为陛下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对以为贵妃下手?”
“真的是因为陛下动了温贵妃,会让二皇子觉得难以接受?”
徐绩:“不然呢?”
面具人叹道:“原来徐相并不是很了解陛下,怪不得处处落于下风。”
徐绩脸色已经有些绷不住了:“我请你来,是来奚落我的?”
面具人笑了笑:“陛下不动温贵妃的真正理由,其实听起来可能有些儿戏。”
徐绩皱眉问:“是什么儿戏的理由?”
面具人回答:“皇后。”
徐绩眉头皱的更深了。
面具人道:“陛下不动温贵妃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温贵妃入宫是皇后安排。”
“皇后给陛下挑的女人如果被陛下废掉,他觉得皇后会因此而难堪。”
徐绩:“无稽之谈!”
面具人:“我说过了,徐相并不是真的了解陛下,对于高皇后而言陛下不是陛下,只是一位只疼爱她的丈夫。”
徐绩:“就因为这无稽之谈,陛下便看着温贵妃如此放肆?”
面具人又笑了:“温贵妃放肆的结果是什么?”
“西北温家已经废了,在温家被废掉之后整个西北的所有世家豪门再无影响之力。”
“西蜀道废了,不管是世家大户的人还是他们勾结的外敌都废了。”
“紧跟着就会是东蜀道,然后会是长安城,温贵妃越放肆她失去的越多而陛下得到的越多。”
“锻炼了大宁的新人只是目的之一,让温贵妃放肆起来就能顺便铲除更多隐患。”
面具人道:“若我是陛下,我也喜欢看到温贵妃继续放肆。”
徐绩问道:“你不是说,陛下怕皇后难堪所以不处置么?”
面具人:“要看什么时机。”
他看向徐绩:“徐相也该知道陛下是不打算在皇位上坐到死的时候?”
徐绩点了点头:“我有此推测。”
面具人:“若陛下让位给太子之后带着高皇后远走,太子即位之后再处理温贵妃呢?”
徐绩心中微微一震。
“包括徐相你。”
面具人道:“以雷霆手段除掉温贵妃以及徐相你,太子即位后的龙椅才能坐的更稳。”
徐绩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笑。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面具人笑道:“徐相是想考量我?”
他抬头看向星空:“我何尝不是在用徐相和温贵妃来计算陛下的实力?来计算太子的实力?没有徐相和温贵妃,我如何能看清楚他们。”
他收回视线:“徐相和贵妃就算都倒了于我来说也无坏处。”
徐绩的脸色再次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