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华寺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叶晨持续的吸收着佛学的知识。从其记事开始,从未享受过如此静怡的时光。这本来应是叶晨做给外界看的一场哑剧,而实际上,叶晨将自己演成了世界,也把世界当成了自己。于动静之间,叶晨终究是取得了一点点精神上的突破。
偶尔会到光华寺与无识大师一叙的达官显贵们,除了景冲和龙氏,詹天齐也来了一次。叶晨平日要么参禅,要么读经,多数时候总与无识大师在一起,是以詹天齐的到访,也不曾错过。
两人的交情一般,但詹天齐的两个儿子,比赵扩和赵翯更早的时候,便曾在光华寺修行,一则磨练心性,再而端正身品行德,这是简国皇室和贵戚们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无论看作圈子也好,资源共同属性也好。尤其是年轻人,不入光华寺修行,今后便休想在简国出人头地。
因为两个爱子都已殉国,詹天齐这次到光华寺的目的,就单纯得多。希望无识大师能为爱子诵经超度一番,毕竟,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也曾在寺中洒扫,有模有样地虔诚修研过一年半载。
詹天齐到访的那天,看见叶晨的时候并没打招呼,而突然立在原地,向叶晨投去了所有的目光。叶晨的年纪,与詹于合、詹平章没差多少,都是正当少年狂的金色年华。而有一些命运,注定在这样的年纪,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天龙计划第二阶段的后期,詹天齐收复北霄之后,率军一路对离国败军追追打打,本来也就做做样子,以塞列国之口,却在追击过程中俘虏一名特殊的军士。此军士年老,名为仇厘,也是天齐兵桟有辈分的老将了。原本詹天齐以为,仇厘已在北霄失陷之时与詹于合及众忠烈一起壮烈殉国,却在这演戏一般的追击途中,再逢旧部。仇厘的出现,对詹天齐的人生是一场巨大的讽刺,詹天齐配合景冲全力推进的天龙计划,让自己成了屠害亲子的愚夫蠢父。从仇厘重新拜在詹天齐帐下之时,詹天齐停止了天龙计划中应该扮演的一切演绎,并以绝对警惕的目光重新审视那个自己效忠的朝廷,也重新审视着景冲。
北霄陷落之前,仇厘已跟随詹天齐戎马半生,并以卓绝的经历和不凡的武功,照顾辅佐着詹家的少主。凡习武带兵之人,最惜“忠勇”二字,冉北霄既失,却非战之罪。詹于合死战不退,守御的不仅是自己的忠勇,更是父亲与整个詹家的名节。仇厘深明詹于合所念,故于城破之时忍下一切,扮作一老卒降了离国。仇厘忍辱偷生杂在军中,只为今生今世,将一份帛书承与詹天齐,让詹于合沉冤得雪,自己则一尽顽忠。
两年前北霄城破之时,仇厘本决定随詹于合一同战死,乃是死得其所,但只为大公子不平,是以苟活两载,又复拜于詹天齐帐下,事毕自刎而亡。
詹于合殉国那日,北霄城中尚有天齐军精锐一部,突围尚可。众将虽苦劝詹于合,却被严辞以拒。只因詹于合数日前收到一份帛书,纵有热血报国之心,亦对朝堂失望之极。最后只命众将突围,自己则与北霄共存亡。彼时危情之下,众将哪里肯听,以致成了全军死战的局面。
若是天齐军完备之时,莫说驻守一个北霄,就是至于旷野无坚可守,纵人数差距巨大,亦足以与离国杀得来来回回。只因简国和彖国联手,在东北方向大败容国,扩土近千里,为能尽快安民戍边,朝廷稀释掉了天齐军战力。加之为了天龙计划的推进,詹天齐又秘密抽走了天齐军骨干,往金汤伏击何云峰与离生门。是以离国大军突袭北霄之时,詹于合手中并无足够战力,加之朝廷本就不会增援,詹于合困守北霄之时,已尽失其利。而朝廷更早前发去的一份帛书,便成了詹于合的绝命书。
那帛书乃是朝廷下发的密旨,上落国印,只言北霄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并若隐若现的提示了如果不能以北霄震慑相邻列国的恶劣后果。詹于合拒绝了众将的突围建议之后,在私下里,将帛书交给仇厘,并拜托仇厘,一定要将朝廷的险恶告诉给父亲,自己则义无反顾,以身报国恩,以身报亲恩。
詹于合的死,是一场地地道道的政治阴谋。叶晨在光华寺与詹天齐对望之时,大家都以不同的方式验证过了。但在詹于合死去之前,除了赵翯之外,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赵翯虽然年轻,却并不影响其表现出那份独特的阴毒、大胆、和周全。
那份直接导致詹于合只能死战的帛书,的确是朝廷落印,但还不足以把詹于合的性命钉死在北霄。赵翯厉害的地方在于,这个事件中成功的利用了景冲。
景冲常年与各色势力交手,当然有自家的情报组织。那份帛书的签发,赵翯以机密之名,成功借用了景府的信息传递途径,也成功利用了景冲背后那个“比国君还可靠”的暗影之名。景冲不会去预料赵翯会不会阴自己;所以也不会料到,赵翯会利用自己去削弱赵氏统治的国家;景冲当然更加预料不到,赵翯那稚嫩无力的外表之下,藏着怎样一头嗜血的凶兽。
詹于合的死,警醒了詹天齐,却远没突破事不过三的怪圈。詹平章在东平关事件中,这些将政治和兵法把玩了一辈子的巨吏,再一次领略了赵翯的乖戾。朝廷派出去几个龙尉,手中拿一道朝廷的黄卷,扣上个丢失城关的罪名,便直接杀了。无论景冲还是詹天齐,震怒又怎样,赵翯就是喜欢看这些权臣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詹天齐从爱子的死,看破了朝廷的昏庸无道。景冲也因为赵翯明目张胆的刺杀令,而颠覆了毕生奉行的君臣之礼。可以说,简国朝堂的主要和大多数力量,不得不干掉赵翯,干掉简国最高权力的丧心病狂。
大事落定,即公且私。
詹天齐望着叶晨,从那停留的眼神中,叶晨能够发现深沉、凝重,还有关切和叹息。相距丈许,单纯又复杂的短暂对视,皆无言语。
光华寺禁足自省一事,对于叶晨来说,是一次十分矛盾的体验。简国唯一不应该被招惹或者触怒的人,现在只有一个,就是景冲。叶晨有可能会彻底成为光华寺僧众的一员,因为并不能确定景冲是不是真的翻脸了。叶晨也有可能经过这次的际遇,成为获得简国上层普遍认可的那一类人。
叶晨给自己定了个时限,若是除夕之前景冲依旧没有让自己出去的意思,那么就自己出去。就算简国再无容身之地,还可以去离国或者容国。这两个去处各有优劣,总算是不错的退路。最优的选项,当然是留在简国,辛辛苦苦在简国混出点基础,白白放弃掉然后重新开荒,除非脑袋被驴踢了。
叶晨不会坐以待毙,在寺中一有机会遇到相熟的人,总能成功放些悔不当初和知错就改的风声出去。在简国内部,景冲和詹天齐的不愉快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在简国外部,列国所有的焦点都转向了冉国的生死。
简国南征挂帅的美差,最终便宜了姚绝。这家伙带着大军以迅雷之势一路南下,一鼓作气杀到了冉国最南端的海角,接着转向东面扫荡过去,邓之曦要兵没兵,要粮没粮,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可以说是连滚带爬的逃到了乌蓝,再往东跑不到二百里,那便是近阳地界了。
自从叶晨入寺自省,十一士传递消息的效率明显改观了许多,这让叶晨很是欣慰,叶晨有些想不通的是虞昊。简国这次南征,很早的时候就向彖国发出过共同出兵的邀请,对着奄奄一息的冉国,彖国居然没有任何动静。抛开阵营不说,叶晨都觉得彖国浪费侵吞冉国的天赐良机,是严重的决策失误。
这一日,叶晨刚从花府墙头那边翻回来,便有小沙弥前来传话,命往方丈一叙。此时已是酉时,叶晨陪了个笑,只推腹痛请小沙弥回话,自己则赶紧回到禅房洗了把脸,又灌了两口浓茶,才往方丈而去。原来这一顿,已是与花九畹从中午喝到将近晚饭,既然是无识大师有事,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无识大师不管束叶晨翻墙出去喝酒,但不代表叶晨可以在寺中肆无忌惮。
叶晨到了无识的方丈之外,已有小沙弥引入。叶晨对于这个场景,一如既往的熟悉。无识根本不在方丈之中,方丈中的相侯之人也时常变换,有时是花九畹,有时是程高,有时是龙氏有关的某人。这一次在方丈中等候叶晨的人,无疑来自景府。叶晨想猜一猜今日所为何事,却想不出个由头。
此人斜靠在椅子上,假寐已成了酣睡,寺中这些小沙弥也真是有趣,见客人睡着了非但不叫醒,还怕人着凉拿了件僧衣给盖在身上。再看桌案上包袱旁,放了好几册经书,少说也等了半个下午。
叶晨轻手轻脚想将杯中冷茶换了,那人却已转醒:“叶晨兄别来无恙。”
“呵呵,景义兄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