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不快乐的日子,过得却很煎熬。牢里的人,和牢外的人,过着完全不同的日子,却一起迎来了天龙历898年的立冬节气,也注定要一起经历冬日的寒。
中霄之地,四季甚为分明,要是比冷的话,霞城和近阳绝对没机会,就连多山地为主的合萨,似乎都比今年的中霄暖和些。其实此冬并非独冷于中霄,整个天龙陆都没有错过这个说不清是多少年一遇的情况。理论上来说,中霄肯定是比合萨是要暖和上许多的,今年中霄尚且冷得难耐,合萨就更是可想而知了,更加靠北的一些版图,则仿佛正经历着一场寒冷的考验。这个冬天,不但寒意凿凿,并且寒意早早。
气温的下降只是开始,若到了小寒、大寒时节,那些来自南方的大小官员,势必都得重新定义一下真正的严冬。彖国统治集团在中霄面对的第一个冬天,势必风雪凛冽,严寒刺骨。
外面的人不好过,大狱里的人,就更不好过了。习练过武功身体素质好一些的人,还能勉强撑一撑,命不够硬的,则很难在廷尉署的大牢熬过一个月。寒冬的到来,尤良审案似乎更加积极了,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从廷尉署开始查办叶崇案,到现在已审了三个多月,情况并不乐观。案件牵连很广,不但又有一些大小门派的人查出问题,最新入狱的那一批,邓之曦也赫然在列。叶晨不太喜欢这个人,但也并不讨厌他。从更广的角度去观察和评价邓之曦的话,在冉国残余势力向彖国靠拢的问题上,此人是有功的,在审时度势并慎重取舍这一点上,此人甚至也丝毫不输胡砥。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对彖国是忠诚的,反而只能做为背叛彖国的原因。叶晨始终找不到邓之曦出卖叶崇的动机,更想不通驻守在南方的地方官员,应如何向北方的敌人出卖情报。邓之曦进来了,想必施需田也不太可能幸免,至于是到中霄来受罪,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受罪,叶晨虽然心焦,却无暇顾及。
邓之曦毕竟是前冉国的太子,在审讯的过程中终于还是暴露出一些潜意识态度,表现为辱骂廷尉执法形式,并恶意诅咒国家及上层统治者。邓之曦的身份很特殊,这让他获得了更多的“招待”。对于邓之曦而言,案件的审理核心,从来就不会纠结于“奸细”这种无聊的级别,更不会简单止步于“谋反”这样的事件,可以令人兴奋的话题,总是会牵绊于“同党”这样的词汇。
三五日的时间,邓之曦很快就失去了很多“人”的外貌。哀,莫大于心死。在尤良的各色手段面前,记录邓之曦言词的供状,居然能够一直空着。
叶晨从未如此认真严肃的看待过此人,但毕竟很难改变什么。因为酷刑对邓之曦作用不大,很快,他将进入“无睡眠审讯”环节。前面试过这一审讯方法的人,大多如实招供,没有招供的两个无名之人,一个暴毙,一个疯了。
从官阶的来说,尤良职左监,叶晨职右监,乃是同级。叶晨在彖国立下不世之功,有公侯之爵,就是石羊,也敬让叶晨三分。偏偏在廷尉署这个地方,“公事为上”这条铁律执行得最好。另一条“左右有诤,从于左”的潜规,也在此处表现的淋漓尽致。尤良没有比叶晨大半级,就大了零点一。
叶晨越来越看不惯尤良的积极,却又没法阻止。如果叶晨介入了尤良得审理,并阻止了什么的话,尤良总能从其他囚徒那里,把没有得到,或者没有心理上没有释放出去的,加倍表现一番。尤良这方面的天赋,不但得到了叶晨认可,就连朝中的许多大人,都陆续夸赞起来,可谓朝堂风评日高。
无奈之下,已经很久没有上疏的叶晨,还是忍不住向虞昊进言。虞昊似乎也意识到廷尉署的问题,向原来不负责叶崇案的另外左、右监官员两名,张大人和王大人,下达了一起负责审办的诏令。案件审办的进度和事项细节,石羊也更加关注,并定期向虞昊呈奏。这是叶晨近几个月听到的,最为糟糕的消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另外那两位大人,倒是很在意叶晨廷尉署之外的身份。
上疏的结果是,邓之曦如期进入“无睡眠审讯”程序。另外两位本来不负责叶崇案的官员,带领着大批的手下也加入进来。原来还能见到一部分嫌疑不大,且有点家底的囚徒交钱洗白,然后活着走出廷尉署。现在人多口杂,闲话多,吃的多,水涨船高。竖着离开廷尉署的人数,比起横着离开的人数,十鲜有一。
后悔如果有用,叶晨宁愿打断自己的手,也绝不去写什么“叶崇案弊端”的奏疏。木已成舟,叶晨只得另觅他法。邓之曦的身体情况,能撑几天就不好说了。也许三天,也许五天,若能撑到七天,叶晨估计都能下定决心为其劫狱。不是叶晨与其交情如何,纯粹是叶晨在质疑“叶崇案”立案动机不纯,加上自己头脑发热搞了个助纣为虐的无睡眠审讯,这必将坑害更多的人,既然警醒,焉能一错再错。
三日之后,邓之曦殒命,不是这家伙不能扛,实在是因为近段时间密集的酷刑,使其身体异常的虚弱。“无睡眠审讯”如果有所谓的注意事项,那就只有一点,被审讯的对象坚决不能进入睡眠状态。在审讯的过程中,为了全力避免被审讯对象进入晕厥的状态,不会进行太强烈的其他刑罚,在这一审讯方式下,所有刑罚的作用,都只是为了让被审讯者不睡觉。在饮食方面,甚至会保证犯人的一日三餐及饮食质量。这一逼供方法,一般只用在极为特殊的情报获取情况,即被审讯对象掌握有极高价值情报信息,且无法从其他途径获得该信息的情况。并且,此方法具有情报获取高概率成功性和情报内容高真实性的特点,但情报获取需求时间较长,令其使用并不广泛。在面对廷尉署审理叶崇案的时候,这一方法的不适用条件,等于完全不存在。
又一个从大牢里横着出去的,算是一种解脱,但何尝不是一种悲哀。邓之曦除了刚进大牢时的辩解之辞和不时的怒骂之外,在后面半个多月的各色审讯过程中,便再无一字出口。知道自己无辜,便努力做到不连累其他无辜,也算是将这场大戏看得通透了。
万事万物,都具有其两面性,邓之曦做了有气节的人,那就一定有人去做那类没有气节的人。在诸多供状中,尤良很快锁定了下一个目标,蒲沣。
天气越来越冷,尤良准备拿人的呈奏,几乎毫无延迟的批复下来,“准”。
很快,蒲沣夫妇便进了廷尉署大牢。叶晨想也没想,在廷尉署大牢过道上,就给自己弄了张床,并找石羊批了份别人不得提审的公文,才勉强能护得这夫妇二人暂时免于刑罚。叶晨很愤怒,彖国用叶崇的名义,来消遣这些善良的人,而像尤良这样的恶人,却在时代的浊浪中狂欢。
叶晨努力的思考,也和蒲沣交流,如何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很显然,并没有什么建树。相比之下,尤良等悲辈则是八面来风,四面玲珑。景府的人、龙氏的人,先后踉跄入狱。叶晨很清楚,这里进来的任何一个人,很快就会像一个被病毒控制的细胞,迅速感染离他最近的一切。廷尉署的大牢,恨不得盖满半个中霄城。
不但中霄城的廷尉署乌烟瘴气,廷尉署在各地多有大小分署,听说各地的情况也差不多,胡砥或许已经在押往中霄的路上,还有许多原先简国的和冉国的旧臣,也在陆续收审之中,不论在朝为官的,还是已经隐退之人。
朝堂上,不时便有人呈奏叶崇案的看法和意见,事情却始终见不到什么转机。劝谏是否可行,还有待观察。但人心的变异,却不一定可以从容放任。
需要叶晨“照拂”的人越来越多,叶晨也没日没夜的猫在廷尉署公干,家里当然放心不下。所以,叶晨这里,不但有从叶府送来饮食,偶尔还会有来自花府的饮食。廷尉署摆放此案案卷的那间屋子,所有的书案上,都已堆得老高,凌乱、窒息。
廷尉署后墙外的街道,空气清新得多,路上早已堆了厚厚的雪。这条街最近行人很少,大概是因为总能隐约听到瘆人的惨叫。相较而言,整个中霄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无论民间还是官场,总能听到些廷尉署的特色风评。
天空阴沉沉的,基本没有什么风声,只有鹅毛大雪静静的飘落,望之迷蒙无际。今天来给叶晨送饭的人,居然是花九畹。据说,食盒中这些小菜,都是花嵘月亲手做的。虽然都快凉透了,叶晨还是感激地享用着美味。
花九畹特地前来,自然不会为了什么牵线搭桥、儿女情长之事,这个又当爹又当妈的人,为叶晨带来了特别的消息。春天出兵攻击容国的战略,已经敲定,各项物资的准备都在进行中,战略目的很明确,天龙陆这些多余的旗号,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最关键的是,给叶晨传来这一消息的人,有着其他的打算。因为叶崇案,几乎所有的国人,眼光都在向内张望,谁还有心思去开疆拓土。消息是从很远的北面,传到北霄,然后才传到中霄。叶晨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叶崇案刚开始查的时候,线索指向的,是北融府。既然线索指向了北融府,那么不针对一下虞森淼,岂不是很不符合逻辑?况且,彖国许许多多的功臣们,不是身在大牢,就是前往大牢的途中,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又有什么人,能够幸免呢?
叶晨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花九畹的印证。虞森淼在几个月之前,就被朝廷秘密拿下,囚在何处也不为人知。考虑到如果虞森淼身死,可能会对彖国造成巨大的不安定后果,所以,人肯定还在,但一个不受辖制管理的北融府,其潜在危害一旦爆发,对彖国将是一场无法承受的冲击。
消息的终点,正是叶晨。那么消息的发源,就一定对叶晨有所期望。甚至,传递消息的人,应该也同样对叶晨报以了奇怪的期许。就连花九畹,说不定也和发出消息的人一样,急切的希望着,看到朝廷的一些变化。
花九畹的消息还有另外一些内容,一月前廷尉署抓来一批江湖人士,半月后又抓来一批,其中就有赵怡的名字。这一点,叶晨立即便从廷尉署的籍册中得到了想要的证实。就连叶晨也不得不感叹,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不管怎么说,锦浩宫曾经有恩于叶崇,老怪也答应过赵凌塔会尽力照顾其儿女,事到如今,叶晨岂会袖手旁观。
中霄城里里外外许多人都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了,再不然,这个正在冉冉上升的国家,就将重新摔回去,重重的摔回去。国家会摔得粉碎,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则是粉碎中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