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媛这个美貌端庄,才情并茂的资本家千金大小姐,教会学堂的洋学生,在新中国成立之时,嫁给了转业干部张长贵,一个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陕北挖煤的,虽然这庄婚姻不可能琴瑟相合,但徐淑媛过得还算得上舒心。
自打结婚那天开始,她便把她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投入到了这个小家上了,这个家里的一桌一椅,一尘一土,都和她密不可分,都和她血肉相连,都沾着她的气息,她就像这空气,弥漫在整个家里,无处不在,她就是这个家的味道,吸引着所有的家人,不由得想回家看看,她看着这个充满了她自己味道的家,看着眼前的这些个儿女们,一个个的眉清目秀、聪明伶俐,这都是遗传了她的强大基因,她很满意,她知足。
眼下这家里,除了大女儿张彩霞和丈夫张长贵不在以外,大儿子张爱国、二儿子张爱民、小女儿张彩云和她都在这间屋子里,这兄弟俩就像两只猴子,成天的在这家里追追打打的闹个不停,这让徐淑媛这个当妈的伤透了脑筋,这两只猴子早已毁灭了她芊芊淑女的观世音形象,取而代之的是托塔李天王的威猛霸气,她的河东狮吼功便是她降妖伏魔的法宝。
为此,她失了女神范儿,成了今天的样子,但是,她很满足,她一直是这个家的主宰,在家里扮演着救事主的角色,能够为她所爱的人付出,能为她所爱的人牺牲,她乐意,她撑起了这个家,她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有面儿。
徐淑媛和几个孩子早已吃过了晚饭,一盏20瓦的电灯吊在屋中央,昏昏晃晃的发着黄光,让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温馨的暖意,屋中央的饭桌上,防蝇罩里扣着盆盆碗碗的剩饭剩菜,她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织着毛衣,白皙的俏脸上一双含笑的美目不时的打量着她的孩子们。
大闺女彩霞18岁了,已经谈了朋友,对象是她丈夫的战友曹满仓家的孩子,叫曹国伟,她闺女的同学,小伙子她见过,长的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听说是学校里的活跃人物,方方面面都表现优异,一看就是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孩子;当然,她姑娘那也不差,继承了她的全部优点,秀外慧中,出落的比她当年还要水灵,曾经来她家找闺女一起学习的毛头小子犹如过江之鲫,把她们家的沙发都坐坏了好几回,直到这小半年家里才消停,大概就是因为姑娘已经正式处对象了,所以才没人上门了吧。
闺女和对象俩人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真是天生的一对,将来一定能够像他们这样夫唱妇随、白头偕老。你说这样的事情她能不高兴、能不满意、能不支持嘛!可她丈夫张长贵就不同意,这理由就是曹满仓这家伙人不咋地,争强好胜、满嘴放炮,不把牢,这让她姑娘急的要命,背着她爸私下里来找她徐淑媛商量:妈,你给评评理,他爸关他什么事儿呀?不能因为咱爸看不上他爸,就把我俩的事情给搅黄了吧?
徐淑媛赶忙安慰姑娘道:不能,不能,你爸就是小心眼儿,他和老曹当年抢任务、抢功劳,抢这抢那的……哎,总之什么都抢,闹了些矛盾,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张彩霞不服气道:现在他们早都不在一个单位了,平常连见面的机会都少,哪还有那么多矛盾啊,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难都就不能让过去吗?
徐淑媛连忙道:就是,就是,要不说你爸小心眼儿呢,怎么还能把你俩的事情都扯进来了,指定不能,你放心吧。
张彩霞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我爸还是个老封建,摆着一副封建家长的派头,粗暴干涉我俩的恋爱婚姻自由,你说,他的这种做法和当下的政策严重相悖,这错误多严重呀!
徐淑媛就是听不得“错误”俩字,连忙捂住闺女的嘴巴道:闺女,这话可不能乱说,你爸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你不能给他上纲上线的。
张彩霞用手推开了徐淑媛伸过来的手,扭头赌气道:那我不管,他要是不同意的话,我就去告他,说他……
徐淑媛又连忙去捂张彩霞的嘴巴,张彩霞扭头躲开,徐淑媛急忙道:你可别到处瞎说,给你爸添乱!
张彩霞得意道:知道就好,我不管了他有人能管他,那你支不支持我?
徐淑媛连忙道:支持,支持,我肯定支持,这事包在我身上!
张彩霞高兴地抱住她妈,撒娇道:那就行了,他听你的,这家里就你能管得了他!
孩子们把她作为依靠,有事找她、求她,让徐淑媛这个当妈的很是开心,她疼爱地搂着女儿,温柔道:你和他到哪一步了,他对你好吗?
张彩霞顿时羞的满脸通红,撒娇道:妈,你别问这么多了,管好咱爸就成。
徐淑媛嗔怪道:你这孩子,妈这不是为你好嘛!国伟这孩子哪那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
张彩霞抬头望着她,疑惑道:他哪里不好?
徐淑媛望着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女儿,想着曾经的自己,叹了口气道:哎,就是人长的太精神了,人高马大的,让人不那么放心。
张彩霞得意地嬉笑道:就这个呀,人长的帅有什么不好?难都非要我找个丑的你才满意?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淑媛笑道:我的傻姑娘啊,他人品怎样,你都了解了吗?再说你满意的,别人也会眼馋,你可要看住了他,别到时候找我来哭。
张彩霞害羞的不行,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转身逃了,话音飘来:妈,瞧你说的,不理你了……
徐淑媛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道:哎,这姑娘,毛毛草草的,真让人不省心……
徐淑媛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幸福满满,又叹了口气,回到了现实里继续织她的毛衣,她手上的毛衣就是给她这大姑娘张彩霞织的,想着她穿着这件漂亮的毛衣在她男朋友面前显摆的样子,她不禁微微一笑,她当年也是这样,整天就知道穿着新衣服去到处臭美。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故事讲书:林海雪原。
杨子龙是她两个儿子的最爱,活捉座山雕,智取威虎山,这些个桥段,连同样板戏,都是那个时候少年们经常背诵的必修课,百听不厌。可她嫌吵,特地让儿子把声音调的低低的,女播音员悦耳的声音从五斗柜上那台电子管的红灯牌收音机里传出来,充满深情的讲述,柔柔的像蚊吟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她仿佛听到了,又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她喜欢有那么一丝丝悦耳的声音和着灯光,柔柔地弥漫在屋子里,温馨安逸的样子,让人感觉特别的舒服,她双手机械地织着毛衣,心里想着女儿穿上这毛衣的样子,一定比她当年还要漂亮,她想着女儿,想着她的当年,脸上浮着笑,幸福满满。
七--八岁的四丫头张彩云围着个粉色的粗布带袖围袄,趴在桌子上懵懵懂懂地注视着她织毛线的双手,小姑娘眼馋道:妈,你织的毛衣真好看,什么时候也给我织一件啊。
徐淑媛望着女儿笑道:我不是说过多少遍了嘛,等把你姐织的这件毛衣织好,就给你织。
小姑娘心有不甘道:那还要等多久啊?
徐淑媛笑着逗她道:瞧把你急的,等不急啦?为什么这么着急呀,这是要穿给谁看呀?
小姑娘认真道:妈,你就是偏心,我穿给自己看就不行吗?
徐淑媛笑着哄道:行,行,当然行啦,谁说妈偏心了,妈的这几个孩子里,就数妞妞最乖了,妈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妞妞是张彩云的小名,她一听妈最喜欢她,小姑娘立刻兴奋起来,一脸天真的望着她道:真的吗?那你一定要织一件比我姐的还漂亮的毛衣给我才行。
徐淑媛逗着小女儿道:瞧你说的,你姐是大姑娘了,要美,你是个小姑娘,这么臭美干什么?
张彩云撅着小嘴儿赌气道: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不能美吗?
徐淑媛笑道:要美要美,我们小云一定要比姐姐还美,你去那本书上自己挑一个式样,妈这就给你织。
张彩云立刻兴高采烈道:真的吗?谢谢妈,我去找啦。
徐淑媛笑道:嗯,小嘴儿可真甜,像抹了蜜似的,去吧。
转头瞟了一眼那两个正在聚精会神听书的小子,生怕怠慢了他俩,故意道:你的这两个哥哥,想要什么样的毛衣呀?
两个儿子全都没听见她的问话,没有应声,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不禁让她有些失望,这两个儿子,现在大了,已经没什么事情需要求她,她在他俩心目中的地位有些动摇,让她感到空落落的不安逸,幸亏张彩云懂她,一本正经的批评起两个哥哥:大哥、二哥,你俩聋了吗?妈在问你们话呢!毛衣要什么样的?
哥俩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上面,正倒骑在椅子上,下巴枕在椅背上,眼睛注视着那台收音机,听得入神,这个故事他们已经听了无数遍了,连背都能背的出来,可他们就是爱听,百听不厌。小姑娘只得跑到俩人面前,推醒哥俩,问道:问你们话呢,听见没有?
大儿子张爱国心不在焉道:什么?
张彩云道:妈问你们,毛衣要什么式样的,她好给你们织。
张爱国随口道:随便。
二儿子张爱民也接了一句:我也是。
徐淑媛此时被这个可爱的小女儿逗得心情大好,于是便开心地继续逗着两个儿子道:随便?随便是什么式样啊?
两个儿子可不像闺女那样热衷捯饬,张爱国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不要花颜色的。
张爱民道:最好是深蓝的。
徐淑媛“噢”的应了一声,没成想张爱国继续道:不要胸前三根麻花的。
张爱民道:要像布一样平平的。
徐淑媛见两个儿子开始上心,高兴道:我还当你俩没要求呢,行,我知道了。
张爱国继续道:对了,不要任何带花样的。
徐淑媛皱了皱眉,仍然笑道:你瞧瞧,一个随便,这么多要求。
张爱民道,不要紧身的。
徐淑媛眉头紧锁,这不是要把她先前给他俩织的毛衣全都给否定了吗?!她辛辛苦苦的织了半天,他俩原来都不喜欢,都是凑合着穿的,什么情况,她的功夫都白废了,这让她哭笑不得,恼道:行了行了,这么多要求,我还是向你爸要两件军袄给你们穿吧,让你们穿毛衣都糟蹋了。
没想到两兄弟高兴地一口同声答道:好啊!
你瞧,好心全当了驴肝肺,这让当妈的情何以堪呀,徐淑媛恼道:瞧你们兄弟俩,就喜欢穿军装。成天介打打杀杀的,不安生。
此时,五斗柜上的电话铃响,小女儿跑过去接电话:喂,你找谁呀?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是妞妞吗?我找你妈。
张彩云高兴道:是姥姥啊。
转身向徐淑媛道:妈,找你的,是姥姥电话。
徐淑媛走过来,接过电话,顺手关了收音机:妈,我正想着给您去电话呢?
这引起了兄弟俩的不满,正要出声抗议,徐淑媛瞪了兄弟俩一眼,镇压了他俩的反抗,继续对着电话里道:您和爸最近身体还好吧,爸腰痛的老毛病最近好些了吗?周大夫开的药还管用吗?大哥……
电话那边的姥姥打断了徐淑媛的唠叨:都好都好,这些个都不重要,只要你家长贵好了,咱们一家子就都能平平安安,长贵回来了没?他最近怎么样了?
徐淑媛最怕她妈关心丈夫,老人的心思她明白,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丈夫的事情她管不了,只得无奈地应付道:他啊,还是那个老样子,闷葫芦一个,回来也没个话,只是最近回来的越来越晚,脸色也越来越阴,越来越难看,像我们一家子都欠他似的……
姥姥劝慰着闺女:淑媛啊,你大小姐的脾气能不能改一改,不要老是埋怨长贵,不要老嫌人家大老粗,要是没他,咱们一家子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敢想啊!长贵是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身上伤多,最近工作又忙,你要好好照顾他,做点好的给他补补身子……
徐淑媛有些不耐烦,她的心思老人家不懂,帮不上忙还净添乱,只得敷衍道:妈,你放心吧,他在单位有饭吃,回来啥也不吃……
老太太仍然没完没了的絮叨:你跟他说,身体要紧,他是咱们家的根,可不能垮了,他垮了,咱们就全都完了,吃不下饭你就给他炖点汤喝,我这儿还有些存货,明天我让你哥给你拿颗老山参去,你买只鸡一起炖……
徐淑媛连忙道:妈!您别添乱了,他不喝那些个破玩意儿,再说我也不会做啊……
老太太很不高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什么叫破玩意儿啊?这老山参可是补身子的好东西。他最近忙,单位里事情多,正是需要好好补补!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好好学学做饭,光知道看书,能服侍好长贵吗!这么着吧,明天我炖好了让你哥给你拿过去……
徐淑媛连忙拒绝道:妈,真的是不要,他不喝的。您的意思我明白,先挂了啊!
老太太仍不死心,连忙道:别别,你先别挂,我还没说完呢!你这闺女,怎么这么任性,不识好歹呢……
徐淑媛挂断电话,又随手讲收音机的音量调开,收音机里面已经开始播放样板戏了,她把音量调到了她满意的大小,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坐下,继续织她的毛衣。她不想听她妈唠叨,尽说那些个没影的事情,太影响心情,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老人解释,如何去安慰老人家的担心,她心里在想:人要是上了岁数,应该都是一样,一天到晚的为儿女担惊受怕,唠唠叨叨个没完。她想着老太太的现在,又担心起她的将来,她将来会不会也像老太太现在这样,一天到晚的唠叨,招儿女们烦……
天更阴了,既是因为太阳落了山,也是因为要下大暴雨了,云黑压压的滚滚而来,感觉都快能大地挤出水来了,风一阵阵的刮着,虽不是很大,但却裹夹着雨的气息,夜的寒意,凄凄戾戾的,像是一把把小刀子,阴阴的、凉凉的,拼了命的沿着窗缝儿、门缝儿要往屋里钻,这森森凉凉的感觉和屋里温温暖暖的味道极不相称,让人一碰便不由得打个寒颤,徐淑媛自然是这屋里最讨厌这种感觉的人啦,这种感觉是对她的挑战,是要把她的味道从这间原本属于她的屋子里驱散赶走,这让她不安,这让她警觉,她要反击,她对小女儿说:妞妞,这天怕是马上要下大雨了,你去看看那些个窗户都关严了没有。
张彩云乖巧地“唉”了一声,便屁颠屁颠地跑去各屋检查窗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