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元璟才缓和过来,想到借口先解释过现在的事情。
“那是从前,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你也知道,父皇近来情况……”
柳槲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皇帝之前就不是个明君的样子,自不久前大病一场醒来后,做的荒唐事就更多了。
长生不老,是多少君王都逃不脱的执念与**。
帝王之尊,万人之上,什么都有,唯独把握不了自己的寿命,自然也就很难在这唯一的例外上看开。
就连开国皇帝那样英明的人,当初都有一段昏了头的时间。
他早年征战沙场,身体不好,病痛多,寿命较之常人也短了一些。
未到晚年,岁月便如流沙般逝去地飞快,开国皇帝太不甘心,也开始追求虚无缥缈的延长寿命的办法。
为此,他做了不少错事。
幸而那时有头脑清醒的朝臣在旁劝谏,他也不想一世英名折损于此,才于迷途中折返。
这点被特地记载在起居注里,以来警示后人。
但记载的事迹能不能起到警示效果,本就是看那对象接不接受。
当今皇帝不是明君,自觉从前被拘束得太久,解脱开后几乎就是为所欲为。
病过一场,自觉还未享受过,怕死怕到了极致,立刻便学着去追求长生不老之道。
开国皇帝想做的、未来得及做的以及做了一半被劝谏着取消的事情被他做了个遍。
比如,增加赋税充实国库以修建摘星楼,据说是能与仙人距离更近,沾染仙气增加寿命;
又比如,召集道士修炼长生不老丹药,在里面投入的花费不知道多少。
为了填补其中的漏洞,镇守边关的军饷都被吞了不少,今年士兵过冬时的冬服都不知道能不能有二两棉花;
银钱便也罢了,更可怕的,是有些心术不正的道士,尽走歪门邪道,要的药引子千奇百怪。
或是初初及笄的处子血,或是阳年阳月阳日童子的额心肉……
皇帝为了自己性命一一照办,闹得城内人心惶惶,京城外也不安定。
这些事情里无一不是损伤国脉的行为,都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国家就会动荡不安。
这一点,朝堂上不少官员看得清楚。
可看得清楚有什么用,他们敢劝皇帝吗?
劝了,好一点的结果,皇帝不听劝谏,生气地大骂他一顿就勉强接过;
坏的结果,打板子贬官,摘了乌纱帽,有些甚至性命都难保,关键皇帝仍然不接受劝谏。
有太多血淋淋的先例,剩下的人哪敢再说话。
就算他们敢再劝,没有效果的劝谏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添伤亡。
倒是有能劝动且不会受到惩罚的人,谭符。
他在朝堂上活络那么多年,根基颇深,皇帝怎么都要给他两三分薄面的。
不管皇帝乐不乐意听到劝谏,只要他说了,那些恶劣的行为绝对会收敛一些。
但皇帝的所作所为正是谭符想看到的情景,顺着都来不及,怎么会去劝谏。
他不仅不劝,还在一边帮忙张罗,最近最受皇帝看重的几名道士都是他主动送上去的。
当然,谭符愿意这样做,还是因为他在里面捞了不少好处。
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活了很久,看着很是强盛。
随着时间流逝,最上面的枝叶开始只顾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根部的营养越来越少,开始变得干枯。
底下又有蛀虫啃咬,外忧内患,不用太久,大树就会彻底倒塌。
柳槲心有救国之志,但她近来份量还不太够,在这方面是说不上话的,难免发愁担忧。
现在听元璟提起这令她忧思重重的事情,她就想不起之前疑惑的事情了。
一甩衣摆,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双手捏成拳,带着些愤意在上面用力捶了一下。
“陛下怎么能抽军饷,他明明知道,边关那么多的将士等着这批饷银。可惜我没有什么实权,不然……”
粗糙坚硬的石面很快将玉石般的指节磨红磨伤,她却因激烈的情绪感觉不到半分的疼痛。
见柳槲这般难受痛苦,元璟也不舒服,他略带些疼惜的目光从她发红受伤的指尖划过,低声安慰:
“柳槲,你解决不了这件事,这不怪你。你别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其实,眼前的情况,对元璟来说是有利的。
当今皇帝在以极快的速度失去民心与朝堂上百官的忠心,还有外患,那个位置已经不大稳当。
借着这个时机,正好是元璟推他下位的好机会。
他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了,就是还需要些时间与底牌,等待合适的时间,一把启动计划。
被元璟安慰,柳槲点点头,面上表情也没有半点松懈,神色中,生出了些对皇帝的不满与愤懑。
更多的,还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沮丧与泄气。
元璟沉默片刻,忽然手按住柳槲放在石桌上的拳头,郑重开口:
“柳大人,我想,父皇已不适合再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元璟对柳槲是抱着万分之万的信任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在她面前说。
要知道,一旦柳槲将他说的这话告诉皇帝,就算他是血脉相连的“女儿”,就算皇帝曾对他心怀愧疚,也不会留他的性命。
柳槲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听着他的话,她从头到尾就没有升起过告密的想法。
相反的,像是被这话点醒一般,柳槲惊喜地抬起头。
本来劝谏皇帝放下那些荒唐的想法就是治标不治本,这个办法直接解决事情源头,不是最最好的嘛。
但下一瞬,她想到什么重要的细节,又失望地低下了眼眸。
“陛下最年长的能继承大统的子嗣不过才六岁,就算能推他上位,也很有可能落得另一个不妙的局面——朝政被重臣把控。”
皇权旁落,绝不是什么好现象。
元璟手包住柳槲的手轻轻抬起,将她的食指掰着展开,指向了自己。
“柳大人,继承大统,本宫不行吗?”
这是柳槲没料到的。
她目光未移,眼睛瞪圆,像是宴会上因孟淮桑突然拿蜜橘“袭击”时的画面。
但不同的是,这次,她的情绪是因自己而发生改变。
元璟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柳槲想通他话里的意思,恢复了所有的精力。
她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连声音都听着比从前更加洪亮有力量。
“当然可以,公主也是皇嗣,自然也有继承大统的权利。”
仔细观察柳槲的神情,就能注意到,她在说“公主”与“权利”这两个词时,眼中闪过抹惊喜高兴的笑意。
她当然高兴,从前是没想到,现在想想,如果由身为女子的公主继承皇位,对推动构想的蓝图不是更有利吗?
元璟听不到柳槲的心里想法,看她赞同自己的想法,将一些更深入更隐秘的信息也吐露了出来。
“柳大人,之前有件事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是男子。出生时母后担心我被贵妃谋杀,才谎报了性别。”
柳槲今天都不知道收到第几次惊天大消息了。
公主有谋权篡位的想法,公主实际是皇子……一时间,柳槲都有些晕头转向。
那些实现目标时,以为会少的障碍也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柳槲将自己的手从柳槲的手中抽出,按在了额头上,略有些发愁。
但细细想来,由皇子身份的元璟上位,比起公主身份的他,更能得到某些思想腐朽的臣子的臣服。
尤其,他还是元后嫡子,受到的阻碍就会更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柳槲心底还是闪过了一抹失望。
很快她就想通了。
世间哪有事事顺心的,不过是在她想实现的道路上多了些绊脚石与荆棘。
她从不怕这些困难苦痛,累些又如何。
柳槲眼中重新闪烁出光芒。
“那公主,您既提出这个想法,必是早有计划,可有臣帮得上忙的。”
在这个时候,摆正身份,柳槲理解得迅速。
元璟暴露自己身份,是为了不让柳槲沉浸在沮丧的心情中,并没有想让她参与入危险的篡位计划的想法。
喜欢的人,他怎么舍得让她涉险。
元璟犹豫了会儿,嗫嚅道:
“不必了,你如平常一般安心上朝就可,如果有变故,我会提前通知你,你记得保护好自己安全就好。”
柳槲面色凝重了起来。
“公主是觉得我没有用处?”
“不,我是担心你。”
元璟一时情急,将一颗真心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