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暴雨终是有了停止的迹象。

    深夜，阿宝在大福楼船，召见了秘密前来的施家主。

    “宣王妃，心绪如何？”

    “宣长渡身死，舍妹神思不属。”施家主和宣王妃颇相似的眉宇间，满是担忧：“但这关，总要过的。”

    宣长渡，通敌叛国，刺杀储君。

    随便哪一桩，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幸好这位公主殿下明察秋毫，知道宣长渡、甚至是宣王府的事，和施氏船帮并无牵扯。

    不仅主动提出和谈，更送了一份大礼。

    也就是当年，替他妹妹接生的产婆。

    当然还有，他真正外甥的身世。

    迎着湿润的海风，施家主回想着听到换子真相的晴天霹雳，然后动用施氏权势，费尽功夫彻查当年之事。

    从前，对外甥，他从未起疑。

    但动了心思，盘踞楚越百年的施氏，必然能查出真相。

    右腕朱砂痣，换子。

    产婆所言，竟然都是真的。

    当年侧妃云姬为了占一个长子的名头，故意摔跤早产。

    结果胎位不正，生了整夜都生不下来。

    凑巧，将近凌晨时，宣王妃亦有了动静。

    足月而生，自然是顺顺利利。

    天将明时，宣王府便响起了婴孩有力的哭声。

    虽已事隔多年，但想起那手段狠辣的往事，产婆仍浑身颤抖，“宣王当时以为侧妃娘娘的孩子要没，见到老奴抱着的小世子，便打算将小世子当成侧妃娘娘生的。”

    “谁知话刚落，侧妃娘娘也生了，还是个男婴。”

    “宣王看了看襁褓里的小世子，便让老奴抱了侧妃娘娘的孩子给王妃，说是王妃亲生的。可怜那小世子，小模样特别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又黑又圆，也不知为何，竟不讨亲爹喜欢。”

    “后来，小世子便被宣王带走了。”

    “老奴被砍了一刀，命大从乱葬岗爬出来，这些年一直躲着，也没想到还会有人找来，问起那件事。”产婆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好奇，“难道是，小世子被找到了？”

    思及此，身形高大的施家主，竟有些弯了腰。

    这些年，他这当兄长的，一直记得很多年前，妹妹摔下树梢时，是年轻的宣王伸开双手稳稳接在怀里。

    姣姣是那宣王唤的，成婚前也承诺了夫妻美满。

    但成了婚，那宣王反倒恨姣姣，恨得如此深。

    竟将姣姣的孩子当做东西，随手送进炼狱。

    既是如此，那就别怪他杀宣长渡。

    阿宝边煮着茶，边暗暗审视施家主的神情。

    虽然老了，但仍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流倜傥，而眼下，这位执掌楚越船帮半壁势力的施家主，难掩恨意。

    如此甚好，阿宝平静地想。

    否则，他也不会答应和她联手，布下城南门那局。

    先放了宣长渡越狱，再来便是逃狱失败，混乱中被意外诛杀。

    这时，老茶咕噜噜滚开。

    阿宝倒上茶，推到施家主面前，“这茶得慢慢品，才能觉出好味道。这段时候，不如随本宫一道出海？”

    施家主略微思忖，“求之不得。”

    楼船航行半晌，停靠在漆黑海面。

    数十里外，便是被玄武水师里三层外三层，森严围困的人间炼狱，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暗卫清理了数回，此刻的炼狱竟是安静得连一片树叶的轻晃，仿佛都听得见。

    施家主先开的口，“这地方便是？”

    阿宝心绪渐沉，“孟观镜自幼长大的，真正的孟家村。”

    看着那座红雾笼罩，阴森恐怖的孟家岛。施家主又想起来，这些年来，他是如何疼爱宣长渡这嫡亲外甥的，结果却是鸠占鹊巢的，而真正的外甥从小受苦。

    沉默良久，施家主才鼓足勇气。

    “敢问殿下，观镜他长的什么模样？可肖似他的母亲？”

    阿宝想了想，“待他平安归来，施家主可亲眼看看。”

    “观镜他，还能回来吗？”施家主不敢奢望。

    闻言，阿宝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施家主。

    “还是不愿意，告诉宣王妃吗？”

    “说句大不敬的。”施家主十分痛惜，“公主殿下虽已成婚，却未有子女，自是不知这身为父母的。”

    “若是知道，这些年来，未能陪伴孩子长大，见到他学会走路，学会说话，而在某年的暴雨里，又与孩子错过；”

    “这些遗憾，后悔，足够逼疯，逼死一个母亲。”

    “一但知道真相，舍妹熬不下去的。”

    “瞒着吧，能瞒一时是一时。”

    “或许真有神迹，观镜他能平安归来。”施家主怅然若失，“公主殿下，若是能救观镜，无论需要施氏一族付出任何代价，施某皆舍得。还请公主殿下，救救施某的妹妹和外甥……”

    楼船甲板风雨扑面，阿宝默然望着炼狱般的孟家岛。

    施家主说，她不知道。

    但她也曾满心欢喜，满心期待元昭的降生。

    阿宝整颗心酸胀，裹紧了狐裘。

    虽然知道孩子死了，但究竟如何死的，她始终毫无头绪。

    重来一世，亲眼见到鬼蜮深渊，她好像能猜到。

    她的孩子，前世究竟为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