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里沃市,被隔离封锁的北区中央广场。
芬特尔里赶往此处的时候,几乎是在走进这片中央人民广场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如夏萤茜所说一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雨曦。
上官雨曦独自撑着一把半透明的雨伞,站在这片广场中心最大水池喷泉的边缘。
大约半个小时前,这片城区也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水从漆黑的天空里落下,在这座几乎没有灯光而又无比安静的城市里,夜幕中看不见下落的雨丝,但雨水打落在雨伞之上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和一路赶来临时才展开雨衣有些狼狈的芬特尔里相比,撑伞站在广场中央的雨曦像是在此处漫步度假的旅客,她甚至在身侧放置了一盏不算明亮的提灯,站在伞下眺望远处另一侧仍旧能看见星点光亮的城邦。
芬特尔里知道她那盏灯是为了方便自己能够发现她的,因为在这样漆黑无人的城市里灯光实在太过醒目,他远远就能发现这样的光亮。对方如此坦然,似乎真的是在等待着一场会面,所以他也没刻意隐匿自己的行踪,循着那微弱的灯光指引,打着手里的照明设备同样走到了中心喷泉的边缘。
虽然雨曦是提出要和他会面,可是芬特尔里并不知道她想见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他还是下意识的停在了那道圆形喷泉的另一侧,于是他们就隔着一道喷泉相对而站。
芬特尔里停下脚步的时候,雨曦恰好回了头,她见到芬特尔里如约前来似乎很高兴,还未开口,就先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芬特尔里常在雨曦脸上见到的微笑,她的笑容永远都是那么平静淡然,和她本人一样散发着似乎能够让人感到宁静的气质,温柔又让人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几乎所有人都会被她的这副笑容打动,相信她的温婉无害,相信她充满友善,所以上官雨曦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孩,她本人和她的笑容一样,完美到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不过芬特尔里知道雨曦的笑容只是面具,她的笑容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掩饰真实自己的面具。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外在立场太过相似,又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能够通过司徒夜深了解她太多,所以他其实某种意义上是少数能够真正看懂上官雨曦的人。
即使她真的有些什么时候流露的笑意是真心的,那也绝对是面对司徒夜深的时候,而并非自己。
所以芬特尔里也没因她的笑意而感到放松,反倒是同样勾起了唇角,也露出了一副自己习惯用作面具的开朗笑容来。
“还真是好久没正式见面了啊。”
他笑着率先开了口打招呼,看着带着淡淡笑意的女孩轻点头。
“我们确实是好久没见过了。”她说,“毕竟我们并没有什么碰面的时机,似乎也没有什么碰面的必要。就好像此时此刻这样...在这里会面的不该是我们,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司徒夜深一不在雨曦说话还真是直接了当...芬特尔里又笑了笑,他对雨曦能看出自己的想法并不意外,因为他清楚上官雨曦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擅长察言观色的人。
这才是她能够成为司徒夜深最亲近之人的缘由,因为她总是能轻易的读懂他,而她的这份能力几乎适用于所有人,她时常像一个观测者,或许能在悄无声息中记住你的一举一动,并且轻而易举的猜测洞悉到你的想法。
这一直是他觉得上官雨曦最恐怖的地方,不过他对雨曦也不算毫无了解,所以即使是被猜中心思也没有受到太大冲击,不过仍旧会觉得有些无可奈何。
擅长讨好女孩的芬特尔里也有短板,他最不喜欢应付的女孩有两种,一种就是夏萤茜那种过于自我疯疯癫癫的,另一种就是雨曦这种有着恐怖洞察力而且似乎永远与他人有一种抽离感的,偶尔芬特尔里会觉得她和司徒夜深一样其实离自己很遥远,即使他们就处在同一片空间里,面对面而站,他也觉得自己和她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因为和司徒夜深在一起待得太久,芬特尔里已早已习惯和那种“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相处,所以他只是笑了笑后点头,没有否认雨曦的话,而是顺着往下说。
“毕竟你会想和我见面我难免感到意外。”他耸了耸肩膀,“我一直觉得我在你眼里应该是挺多余的一个家伙。”
“我可没有权力评判谁的存在是多余的。”雨曦笑着说,“而且你能够在夜深身边和他融洽相处这么多年,事实上已经向很多人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不是么?”
“这个很多人里也包括你么?”芬特尔里问。
“当然。”雨曦如此回答。
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如果说对某些高层和那个组织的人来说,他能够留在司徒夜深身边是证明了他有继续成为监视者和接触牺牲品的价值,那么对于雨曦而言又有什么价值?要知道在某些高层的眼里他甚至是她的代替品,一个立场和她相似,但本身却又远没有她有优势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价值?
芬特尔里短暂的沉默,接着又发出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意味的轻笑:
“想不到我还在无意间被很多人认可了...即使我自己并没有感受到我存在的意义。”
“你会这么想,只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清一些事情。”雨曦说,“不过这并不重要,有些时候看不清本心才是人的常态,所有人都这样。”
“人类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做出很多后悔的选择,但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醒悟。”
她那么说着,忽然又抬起了头,撑着黑伞目光转向最开始总是眺望的那片遥远城光。
芬特尔里没能立刻听懂她话里的含义,又或者说他不敢顺着她的话语去细想,所以见她又一次转头,不由得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跟着将目光落在了那片遥远的城邦上。
在漆黑的雨夜里那片遥远的城光很是朦胧,不知是否是因为那片区域也出了变故,所以奥里沃市南区的城市夜光也并不明亮,夜空里远远的几乎只能看到警戒光柱在闪烁,在这片安静的死城里似乎若有若无还能听见远方传来的模糊警报声。
他望着远方的城光片刻后又收回目光落到雨曦的身上,后者却仍旧撑伞凝望着那片方向已经不再言语。
她的话明明还没有说完,至少他还没有明白对方找自己在此会面的目的,芬特尔里内心有些怅然,因为这场会面似乎只有他一人觉得煎熬,女孩显得并不着急,悠闲得好像她只是在此找他聊天消磨时间。
可是消磨时间找谁都比自己合适吧?她出现在这里也不可能是来消磨时间的,不过芬特尔里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询问对方来此的真正目的,有些话即使他问了对方也不会回答。
雨曦出现在此真正目的他尚且可以不用关心,但既然她约见自己而他也已经来赴约了,他觉得自己总得知道自己来此的缘由,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太过被动,想说些什么话题都难以开启,好像只要雨曦结束了话题他们之间就无话可说。
芬特尔里从来没有觉得和一个人聊天那么困难过,即使是面对司徒夜深他也还能自言自语的絮絮叨叨,可是在雨曦面前他开不了那个口。
而雨曦仍旧沉默着站在雨幕里,好像此时此刻这是一场考验,在等待他问出她想听到的那句话。
芬特尔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当然知道雨曦望着那片城市是为了什么,因为自己在来的路上也总会这么做,每穿过一个没有高楼遮挡的城市道路空隙,他都会忍不住向着南区的城市方向望上一眼,即使他什么也看不到。
而这么做的缘由仅仅只是因为司徒夜深在那片城区的方向...他们在等待同一个人。
神差鬼使的,芬特尔里忽然望着女孩的侧脸开口问:
“你在等他么,雨曦?”
听到他这句问题响起,雨曦终于回过了头,又一次冲他轻笑,说:“对啊,你也在等他。”
芬特尔里眼皮又一跳,但很快又释然,苦笑着说:“哈...没错...他还真是喜欢迟到啊,偶尔我会觉得他是一个很悠闲的家伙...对吧?”
雨曦闻言眨了眨眼,接着却笑着摇头。
“是啊,他确实喜欢迟到。”她微微一顿,又接着说,“不过他并不是什么悠闲的家伙,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守时的人,迟到只是他想回避一些事情的手段。”
雨曦说着缓缓转动自己的手中的伞柄,看着半透明雨伞之上留存的水滴滑落,继续道:“不过对于我而言其实无论他早到晚到都没有区别,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等待他。”
芬特尔里听到这里微微一怔,因为不知为何他恍惚间从雨曦这番话里听出了对自己的暗示。
这令他很意外,因为他能听得懂雨曦话里的深意,她这句话自然不是真的在说平日里约定见面的稀松小事,而是某种映射。
她总是在等待他,就好像她和司徒夜深的关系是追寻者与被追寻者,而她却是走在前面的那一个。
并且芬特尔里能够听出来,这句话里最重要的信息是,雨曦永远会等待司徒夜深——她好像已经在有关司徒夜深的事上做出了一些选择。
一想到这里芬特尔里就没来由的觉得有些迷茫,因为他从雨曦身上看到的情绪太过坦然,与自己截然不同。
她和自己一样,不应该是被安插在司徒夜深身边的工具么?为什么她却好像真的对司徒夜深倾注了过多的感情,甚至看起来想要为了对方去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他们有谁真的能够陪司徒夜深走下去吗?芬特尔里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们是工具也是棋子,随时都会被舍弃。如果有一天高层不再需要他们的存在,又或者有一天司徒夜深无法再容忍他们的存在,他们不是早晚都会消失吗?
雨曦远比他更清楚这些事情,而且与自己相比,她反而拥有更多筹码并不被动,其实她比自己更有选择。
她不是会做冲动举动的人,更不是什么所谓多情的人,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芬特尔里就觉得更为疑惑。
他忽然间又回想起很早之前他们初次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从对方身上看到的那双冰冷的绿色眼睛,他在那时曾从对方的眼里读到过某些警告,可是时至今日,一切似乎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开口,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对方还是自嘲的笑声。
“原来你对他动了真情,我本来以为我们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