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正殿,杨博打了个哈欠。
随着困意的侵扰,老臣的眼睛似乎更朦胧了一些,随着下巴而动的胡子发白,看上去更稀薄了。
门外,陈洪探头看了看驼背的老人,又不解的转动着眼珠子。
“明明是咱家先报的信,陛下为什么让冯亮来招待这老东西呢?”
凌晨,锦衣卫来报,杨博府上有异常。
今日没有大朝会,朱载坖也告知内阁,因为这几天都忙,众人都为了皇帝去草原,和给土蛮汗去信,派遣使者忙的不可开交。
皇帝安危,自然是做多少安保工作都不嫌少的。
而给土蛮汗去信,那也不是指一张纸条的事。
要带着礼品,要带着一大堆文书,金银珠宝,大明特产。
工作量不小。
朱载坖看内阁众人累,今日就特许放一天假,自已和他们都好好休息休息。
因此,在这样又没有大朝会,内阁又休息的日子,早早起身,洗漱备轿,穿戴官服的杨博,自然引起了锦衣卫的警觉。
消息来到乾清宫外,被陈洪拦住了,自已去给刚起床的皇帝告知。
监察京师百官是南院二局的工作。
而陈洪不管南院的。
皇帝正在做一种叫俯卧撑的动作,一大早的光着膀子,嘴里还喊着数。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可是当他知道后,却把陈洪晾在了一旁,让冯亮去招待即将进宫的杨博。
心里痒痒的陈洪哪里知道,别的日子,皇帝可以让他招待杨博。
但今日不行。
必须更尊重人,更温柔,更懂事的冯亮来招待。
红漆木椅上加了皇帝软榻上的垫子,杨博一身红袍坐在上面,好不自在。
不一会,冯亮端来了一杯热茶,几盘点心。
“老大人!陛下正在洗漱,马上就来!”,接着,笑呵呵的指了指茶杯,“您先垫着?”
“哎!好!”,杨博转过来。
“今日起的早,早上没吃吧?”
“倒也没有,又不是上朝,不急嘛!就吃了个肉包子。”
“可没想到,都黄土埋到下巴的人了,刚进宫又饿了!哈哈哈哈!”
“您老别仗着身子骨结实就乱吃!油腻的会堵血管!”,冯亮道,“您看,所以这几个点心,我特意去点心房拿的,素的!”
“多谢冯公公!我那没心没肺的糟老婆子,心思有您这般细腻就好了!”
“哈哈哈哈!”,二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门外的陈洪越听越咬紧了牙。
朱载坖从精舍走出来。
圆领白长袍,头发随意的扎了起来,几根长发落在两边太阳穴上。
“老臣参见陛下!”
“老大人不必如此大礼!”,眼看杨博要下跪,冯亮连忙搀扶他,“陛下不在乎这些礼节的!”
这话,也就冯亮敢说了。
“那不行!”,杨博严肃起来,“老臣必须规规矩矩的行大礼!”
朱载坖没有制止,而是瞥了一眼身后好似没睡醒的太监。
看了一会他都没反应。
无奈,只好自已去拿了把椅子搬过来,坐在杨博身前。
后面的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惊恐的赶忙额头贴地。
“行了行了!”,还来不及开口求饶,冯亮走到他身边,“没眼力见的东西!去,自已找陈公公领板子去!”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
落到陈洪手里,自已算是倒霉。
这下没有半个月是下不了床了。
踢走了小太监,冯亮又端上几盘吃的,皇帝爱喝的茉莉茶,放在皇帝手边。
然后就默默的退了出去。
“陛下圣安!”,跪着的杨博开口道。
“朕安!”,朱载坖缓缓开口,接着扶起他,笑着道,“最后一次行礼,朕就不跟你客气了!”
杨博愣住了,表情凝固在脸上。
“哎呀陛下!”,杨博这才尴尬的笑着起来,脸红了一圈,“这…一开口就点破了臣的心思,多没趣啊!”
“怎么?在史官面前,想跟朕来个三辞三让吗?”
“那倒没有!臣是糙人,来不了那些!别扭!”
“哈哈哈,你别扭,朕更别扭!”,朱载坖扶着他坐下来,“既然你我君臣心知肚明,就别让彼此都别扭了!”
二人都坐下来,吃口点心喝杯茶。
其实杨博的心思很好猜。
内阁都休息,他一大早就见自已,还穿的这么正式。
联想一下最近一个月和未来一个月的大事,那也只有出使土蛮一事了。
如果他想随自已去板升城,上个奏疏就好,自已不会不给他面子。
“朕…本想着穿的正规一些,但一想,那样你也放不开,朕也端着架子。”
“既然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朕就给你看真实的朕吧!也算是朕对你坦诚相待了!”
“陛下理解我!”,杨博点点头,“虽然你这样子有些邋遢,但也比较亲切!”
二人都笑了笑。
朱载坖望着杨博佝偻的后背,心里颇为触动。
他并不是高拱张居正那样的从龙之臣,也不是徐阶,赵贞吉那样的科甲名士。
他只是踏实肯干的老人。
朱载坖的第一年,如履薄冰,不惜打破潜规则,让内阁诸臣兼任六部。
同赵贞吉一样,杨博在帮自已巩固权利的路上,出了很大的忙。
军屯不纳粮的事,也是他亲自监督着办的。
于国于大明,杨博都居功甚伟!
“那就开门见山吧!见朕是不是想去察哈尔啊?”
“陛下真是太了解臣了!臣正为此事而来!”
“你看看你!一大把年纪了,去阴冷草原干什么?路途遥远,你这身骨头受得了吗?”
这个年代,走远路是真的会走死人的!
“而且,那察哈尔在草原上黄金正统,对朕可不是,他哪来的身份要朕的内阁大臣亲自去送信,出使?”
“他不配!”
杨博摸了摸因风湿隐隐作痛的膝盖。
“老臣…其实有私心!”
“既然陛下看穿了臣的心思,那应该也知道,臣老了!没几年了!”
“臣说的私心,即有功利之心,又有急流勇退之心!”
他看着皇帝,眼眶湿润。
“陛下!恕臣在最后…怕了!”
朱载坖没有说话。
靠在椅子上,深呼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臣的功利之心,是想体体面面的告老还乡,最好给陛下完成一件大事再走,臣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而臣怕的意思是…因为陛下新政,得罪很多人,他们必定会爆发!”
“臣…不想最后时刻被卷进此事,臣也再没那个精力…替陛下冲锋陷阵了!”
朱载坖明白了。
出使察哈尔,不仅对国家有实际帮助,而且出使的人脸上还有光。
不出意外,此人回来之后必定出名,美誉上头,官运通畅。
拿着这样的一份荣誉退休,自然是很圆满的。
而他害怕的是,他看到了新政带来的矛盾是巨大的,早晚会有爆发的一天。
而那一天,杨博可能在文人之间,天下士子之间,会落得个骂名。
朱载坖理解他,他不是高拱那种,不管死后身后事的人。
也不是张居正那种,为了国家可以不择手段,不在乎声誉的人。
他是传统的文人,传统的士大夫阶层。
“臣…臣也害怕,那一日到来时,臣已经年老体衰却身居高位…怕出不上力,让陛下吃了亏,打了败仗啊!”
“陛下…呜呜呜…”
朱载坖忍不住这小老头子哭泣,赶忙制止。
“朕理解!朕理解!别哭了!”
“你能这么坦诚,朕反而很高兴!”
“人都有私心,都有私欲,朕不会怪你的!”
好一通安慰,杨博才止住了眼泪。
话说人老了也是个孩子,这一点,刚刚目睹杨博哭的像个孩子一样自责,委屈的朱载坖算是有体会了。
他也感动杨博的坦诚。
一方面,他表明了私欲。
一方面,自已的道德又不允许自已这个时候离开皇帝。
这才自责,又委屈。
“好,出使土蛮朕答应你了!”
“不过,你要带上太医院的陆仁鸣,他是李时珍的弟子,路上好照看你的身体!”
“可别在草原病倒了!又丢脸,又危险!”
“那甚好!甚好!”,杨博擦着眼泪起来,“放心陛下,老臣不会在蛮子面前给大明丢脸!”
“就是死!,老臣也要爬进长城内再咽气!”
“另外,老臣想请陛下的允许!”
“什么事?但说无妨!”
“使团回来时,老臣想直接回老家!就不回京师,再演一出戏了。”
看来他是不愿意面对众人送自已的场景啊!
和赵贞吉不同,他是被皇帝赶走的,离开时没有多少人敢送别。
但杨博,他是正正经经的告老还乡。
为官几十年,他的门生故吏也不少。
送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场面自然是宏大的。
“行!朕给你写个手谕就好了!等使团回京,朕再明发圣旨,给你封赏!”
历史上的杨博在万历二年去世,享年六十六岁。
但在此之前,万历元年他就辞了官,在老家被重病折磨了一年。
他不仅受嘉靖倚重,更受隆庆帝喜爱,前后请辞三次才离开朝廷。
他抵御蒙古,兴修水利,经营甘肃,调节党政,守卫京师,修复长城。
他是大明军务上的一颗亮星。
也正因为知道他晚年被通病折磨,朱载坖才不忍心继续挽留他。
按照历史,他也就剩下三四年生命了。
就让他的最后时光,舒服一些吧…
“陛下,臣临走有一事不放心!”
“是什么?”
朱载坖不担心杨博的才能,他出使土蛮,一定会办好的。
杨博也知道皇帝信任自已,也就没有聊这件事。
“内忧!”,杨博严肃的皱着眉头,“陛下,扬州杀百官,整顿私盐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土地新政又得罪了多少士绅?”
“科举…又打碎了南方人对朝廷的掌控,这些事处处砍向他们的要命之处!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跟陛下斗了两年,他们学聪明了!”
“科举之后他们不闹事,不是怕了,而是在等待时机!”
朱载坖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朕明白!你放心,朕有对策!”
“原来如此!那臣就放心了!”,杨博长舒一口气,“有对策就好!有对策就好!”
“朕去板升城,就是给他们这个机会啊!”
“来一个斗一个,来两个斗两个,多麻烦呢?”,朱载坖摊手笑笑,“倒不如朕给他们机会!”
“让所有人露出尾巴,朕好一口气收拾!”
杨博顿了顿。
扭头看看殿门,再回过头。
“果然…还是陛下您坏啊!”
“哈哈哈!以恶止恶罢了…”,突然,朱载坖想起什么,“对了,你这一走,军务上就少了个得力干将!”
“谁可以接你的班呢?”
“谭纶!”,杨博毫不犹豫道,“他既是文臣,又有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跟臣的经历很相似!”
“他又是无党之人,进入内阁可以调和调和那二人!”
那二人,指的自然是老高和老张。
“而年轻人中,如果陛下考虑平衡的话,申时行和张四维!”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学生,张四维是高拱的学生!二人也年轻,可以培养在军务上!”
“可是…”,杨博犹豫了一下,“如果陛下不要娓娓道来,而是要平地惊雷!那自然是天子门生,您的状元—粟在庭合适!”
朱载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以文制武是未来必须的要求。
即便在后世,所有国家的国防部长,军事上的老大,几乎都不是纯正的武人。
像杨博和谭纶这样的官员,是未来军事的必要人才。
朱载坖是会军事改革,改变现在的武人对文人毕恭屈膝的卑微。
他已经把出兵权抓在了五军都督府。
但兵部尚书也好,内阁中管军务的也好,必须是文人。
懂军事的文人。
杨博的这个建议,又有立竿见影,中立的谭纶。
虽然张居正以为谭纶是自已的人,但谭纶可不这么想。
或者说,他想进入内阁,就不能是张居正的人。
杨博又提到了可以慢慢培养的,维持平衡的青年才俊。
又提到了可以平地惊雷的朱载坖的人。
最后一刻,他还在为朱载坖考虑,为大明考虑。
“朕谢谢你!杨博!”
“谢谢你为大明,为先帝,为朕,为天下百姓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