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的皮带。”
杨毅一边翻弄着杂物筐,一边嘟囔着。见窗口里面的管教没有反应,他抬起头,又说了一遍:“这不是我的皮带。”
拿在手里的,一看就是个杂牌货,而且款式也和自己的完全不同。他进看守所时上交的那条皮带,虽说也不名贵多少,但却是王可送给他的礼物。
对面的管教依旧没说话,眨眨眼,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神情。
“怎么了?”身后不远处的刘队见状凑上前来,“东西少了吗?快点清点签字,过去换衣服。”
杨毅盯着管教,背对着刘队摇了摇头。“没事。”他把皮带重重地扔进杂物筐,侧身欲走。
“签字。”管教终于开了口。
杨毅拿起记号笔,在记录表上胡乱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用余光瞥了管教一眼,端起杂物筐,转身看向刘队。
“走吧,去更衣室。”刘队侧头示意着,先迈开脚步。杨毅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差不多就行了,”刘队边走边说,“你这些东西,出去还想留着?”见杨毅没吭声,他回头看向杨毅。
“那倒也是。”杨毅苦笑。
“就是嘛,这种地方,你心里有数就行了,还能较真?”
杨毅冲着刘队的背影扬了扬头。
说是更衣室,其实就是个简单的房间。刘队斜倚在门框上,把杨毅让进去。杨毅脱掉橘黄色的马甲,扯掉系在裤子上的绳子,从杂物筐里取出皮带向裤袢儿里穿。
“怎么,别的衣服不用换啊?”
“也没啥可换的了。”杨毅回头看向刘队。
“那你等等。”刘队走向杨毅,“转过来,把腿叉开,两臂伸平。”
杨毅了然地笑笑,转过身冲着刘队,叉开两腿,伸直两臂。
先是领口,继而是T恤侧面的缝线,刘队翻弄了一遍,又掀起T恤的下摆,向上翻了翻。“没带什么违禁品出来吧?”刘队边说边蹲下身去,右手将杨毅的休闲裤向下拉了拉,露出内裤的松紧。
“看您说的,也不看是谁管我们,”杨毅向下盯着刘队,嘴角露出笑容,“有您刘队在,咱号里怎么可能有那些东西呢?再说,刚出来时,你不是已经都翻过一遍了吗?”
“得了吧,你们哪个是省油的灯?别临走再给我惹点事出来。”刘队咧了咧嘴角,还是草草摸了摸杨毅的大腿。“行了,把裤子系上吧,”刘队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拍了拍手,“然后把东西都装进塑胶袋里。”
杨毅边系裤子,边看向墙角的塑胶袋。“我不拿了,行不行啊?”
“别,”刘队打断他,“出了大门口,你愿意怎么扔都成,这儿可没人给你收拾。”
杨毅提着塑胶袋,跟着刘队向前走。直到此时,他才确信自己是被释放了。从刘队站在号子的铁栅栏门前叫他收拾东西开始,过去的半小时,他一直是懵懂的,就像在梦游一般。如何走出号子,如何穿越长长的甬道,穿过一道门和二道门,他如同患了失忆症,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猛地,离开号子前的一幕闪进他的脑海,他连忙默念了几串数字,满意地暗自点了点头。
刘队带着他走到了门口,他意识到左侧不远处就是一道门,不由得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穿过铁门,看向二道门,还有后边模糊的建筑。
“怎么,舍不得走啊?”刘队打趣道。
“嗨——”杨毅长吁一口气,“检察院的人都过来提审两次了,我还以为被批捕了呢。”然后他想起刘队的话,忙又说道,“可不,和你还没呆够呢。”
“口是心非。”刘队笑笑,边说边走。“这是啥好地方,可别再进来了。”
“这世道,可真没准儿。”他跟上刘队,走到门外。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围墙岗楼上的武警看见他们,警觉地转过了身。
刘队举起手里的释放证明,冲着武警扬了扬,从口袋里摸出烟,问杨毅,“再来一根?”
“行啊。”杨毅接过烟,凑向刘队。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烟被点燃了。杨毅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去。“这一个多月,可没少蹭你的烟,”他看着刘队,“等哪天找个时间,我请你吃饭。”
“多大个事儿啊,你还是省省吧。”
“我说真的,这一段你挺照顾我的,我心里一直挺感激的。”
“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刘队笑笑,转了话题,“自己好自为之吧,你说你,一个刑辩律师,倒把自己弄进来了。”
杨毅一愣,随即笑道,“我不是说过吗,‘大叔也是人啊。’”
这个典故杨毅曾讲给刘队听过,刘队嘴角牵出笑意,抬起右手,作势欲削杨毅的脑袋,杨毅闪了闪身,躲开了。
***
刚迈出黝黑的铁门,杨毅就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停车场的姐姐杨颖和姐夫李东旭。一瞬间,杨毅有些恍惚,怔怔地站在原地。“咣”地一声,铁门在身后关上了,杨颖一路小跑,来到杨毅身前,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双臂,把他紧紧地搂住了。
“杨颖,别。”杨毅身体僵硬了一下。对这个只比他早出生五分钟的姐姐,杨毅自小一直直呼其名。
杨颖却搂抱得更紧了,还发出了压抑的哭泣声。在杨毅的印象中,至少有二十多年,他都没有拥抱过杨颖了。杨毅的眼角不由得也有些湿润,他挤挤眼睛,看着站在汽车前边的李东旭,又转头看看岗楼里的哨兵,对杨颖说,“行了,行了,都是人。”
闻言杨颖止住了哭泣,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杨毅。
“我这不挺好的嘛,啥也没缺。”杨毅笑笑。
“你再缺就没心眼了。”杨颖也破涕为笑。
杨毅楞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杨颖又在绕着弯奚落他,这才是他熟悉的杨颖。他微微皱眉,做出惯常的不屑的神情,看了看马路对面的李东旭,说,“咱们走吧,你家那口子还等着呢。”
“嗯。”杨颖点点头,侧身揽住杨毅的胳膊。对于这种亲热的举动,杨毅还是有些不适应,但他没什么表示,随着杨颖向停车场走去。“他怎么来了?”他边走边问。
“他能不来吗?”杨颖的胳膊加了加力道,“你的事儿都是他跑的。”
“哦。”杨毅应了一声,这倒是和他估计的差不多。
说话间,两人走进停车场。“姐夫,你怎么来了?”杨毅问李东旭。李东旭在市公安局政治部工作,这样的场合不大适合过来。
李东旭将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拍了拍杨毅的肩头,“没事儿,我没进去。”他打量着杨毅,“还行,看你状态没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啊?”杨毅咧嘴笑了笑。
这时杨颖注意到杨毅手里的袋子,问道,“拿的什么啊?”
“里边的东西。”
“不要了,不要了,都扔了。”杨颖恢复了快速的语调,“从里到外,我都给你新买了,在车里呢。”
“嗯。”杨毅点头。
“给我吧,一会儿我扔。”见四周没有垃圾桶,李东旭接过袋子,放进汽车后备箱。
“我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老头儿、老太太担心死了。”杨颖摸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妈,我们把杨毅接出来了。”说完,他把手机递给杨毅。
“妈——”只说了一个字,杨毅的眼圈就红了。
“毅啊,”听筒中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还好吧?”
“我好,好着呢。”杨毅转过身,擦去眼角的泪花。
“嗯,听见你的声音啊,老妈就放心了。”
“我没事儿。”杨毅顿了顿,“我爸在吗?”
“在,在,就在身边呢,你等着。”随即,听筒里换成了老爷子的声音,“你出来了?”
“嗯。”
“出来就行了。别在电话里墨迹了,有啥回家说吧。”
“行,我一会儿就回家。”杨毅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杨颖。
“咱们上车吧。”杨颖说。
“等一下。”杨毅打断她,转向李东旭,“给根烟抽,抽完再走。”
“憋坏了吧?”李东旭嘴角浮出笑意,摸出烟和火机,递给杨毅。
“还行,”杨毅笑笑,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不是第一口自由的呼吸吗?”他将视线转向那一片高墙围绕的建筑,心底隐隐地抽动着。
“你在里边抽不到烟吗?”杨颖问。
杨毅看向杨颖,有些不解她的语气。
“你不是送了好几条烟吗?”她转向李东旭,“你不是给那个刘——”
“刘世强。”李东旭接话道。
“对,刘世强,”她又看向杨毅,“就是你们的那个管教,李东旭给他拿了好几条中华呢,他没给你抽吗?”
“哦,抽到了。”杨毅会意地看了李东旭一眼。
“给你抽就行,他要是独吞了,看我不找他去。”
杨毅这才明白,怪不得刘队时不时给他烟抽。的确,他每天都能抽到几根烟,大部分都是放风的时候抽的,有时刘队值晚班,也会把他带到值班室抽。当然,中华烟,他倒是一支也没抽到。
“刘队对我不错,刚才我还说找时间请他吃饭呢。”
“请不请吧,”李东旭也点着烟,“刘世强和我一届,平时打交道不多,不过人还行,能办的事儿应该会尽量办。”
“你们俩是校友啊?”杨毅问,“他也没提过啊。”
“嗯,不是一个系的。”李东旭点点头,“现在谁的嘴不严?都像你?”看到杨毅又皱起眉头,他忙眨眨眼,叉开话题,“他也和我同岁,应该也是比你大三岁。”
“嗯。”杨毅仰起头,从鼻孔里向外吐着烟。
“就是,他护着你吧?你在里边没吃什么亏吧?”杨颖快言快语。
“没有。”杨毅有点不耐烦。
“你看着我。”杨颖忽然用手扳住杨毅的脸。
“干嘛?”杨毅挣脱开。
“没挨打?你过来让我看看。”
“挨打?”杨毅笑出声来,“现在可是法治时代,里边文明着呢,你以为还是二十年前?”
杨颖狐疑地盯着杨颖,又看向李东旭,李东旭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杨毅最后吸了口烟,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他抬头又看了看看守所,一转身,说,“走,上车回家。”
***
汽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穿行。杨毅弓着身子,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望着窗外阴沉的街景。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杨颖不停地问东问西,涵盖她所能设想的看守所的方方面面,他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不时招来杨颖短促的埋怨。
他根本就不愿提及在看守所的生活,这个发现令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在他心底,他从未认为这一段所谓的铁窗生涯是某种人生污点,很多次放风的时候,望着远方的天空,他都想象过某一天会兴高采烈地和别人谈论,就仿佛这是人这一辈子难得的经历,绝对值得炫耀一般。可是真的一俟从里边出来,坐进自家人的汽车,他却一个字也不想说。他无意探究这背后的心理因素,只是对杨颖陡增反感。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坐在前排的两口子,蓦然觉得他们两人的反差真是太大了。李东旭一直默默地开车,除非杨颖逼问急了,他才简略地回应几个字,杨毅暗自琢磨,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否和谐。
他并非不清楚杨颖是在关心他,亲情的温暖也曾在某个瞬间让他感动,或许是“独”惯了吧,他想。自幼在部队大院长大,杨家的孩子从小都很独立。从上大学那天起,杨毅就搬离了家。毕业工作后,无论是租房,还是后来自己买了房子,除非是节假日或偶尔的特殊情形,他基本保持每两周回一次家的频率。回家基本也就是吃一顿饭,听听老妈的唠叨。好在老爸是军人出身,凡事看得开,一直也不怎么管他。
杨颖和他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杨颖学经济,他学法律。但两人各上各的课,各过各的日子,在学校几乎没碰过面。后来杨颖出国,一直读完博士回来,到大学任教,但随即又结了婚,和他一样,也算是脱离了家庭的圈子。
至于李东旭,他打的交道就更少了。除了逢年过节在家里碰上,两人几无别的交往。杨毅相信杨颖所言非虚,自己这次出了事儿,李东旭的关系网应该是最直接的,他理应费了不少心思,出了不少力。他斜睨着李东旭的背影,暗忖这次这个人情可不大好还。
所以面对骤然爆发的亲情,他或许真的还有些不适应。
汽车盘桥上了三环,很快就会到家了。杨毅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可能要发生的事儿,暗暗叹了口气。今天的事儿,太出乎他的预料,他几乎就是凭着惯性,被人推着一直走到现在。望着路旁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他心中一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了。
他无暇顾及亲情,甚至无暇思考自己被释放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始终有着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儿。那件事沉沉地在他的心底弥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件事儿是一个人,那个人,叫王可。
自从被刑拘后,相比较家人和朋友,王可始终是最令他揪心的一个人。
这倒不是因为王可在他的心里更重要。
而是——杨毅瞥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默默叹了口气。从被刑拘那一天开始,对于王可来讲,他这个人就凭空消失了。王可甚至都没有任何一种可能的了解真相的途径。天知道这一个多月,王可都经历了什么。
想象着王可的抓狂和无助,杨毅每一次深深的思念,最后都会变成揪心的疼痛。
好在我已经出来了,好在晚上就可以见面了。王可,等着我,杨毅对自己说。
“你瞎琢磨什么呢?问你话也不说。”杨颖回过头,打断了杨毅的沉思。
“啊,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像做梦似的。”
“还做梦呢!我问你,你在里边是几号房啊?”
“1006,怎么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的?”杨颖兴奋地冲李东旭嚷着,又把视线转向杨毅。“哎,杨毅,你休息两天,闲下来,我带你去找个大仙儿,给你算算。”
“大仙儿?什么大仙儿?你还信这个?”杨毅不禁笑了,“怎么说,你也是从资本主义发达社会受过高等教育回来的啊。”
“你还别不信,你都不知道,这一个多月,老太太没把我给作死。我也混得没招了,正好一姐们儿介绍了一大仙儿,让我去给你算一卦。你猜那仙儿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杨毅不以为然。
“人家说你在火焰山修炼呢,在六号洞,满三十六天就大功告成了。你算算,今天是不是第三十六天?”
“没错儿,是第三十六天,差一天满期嘛,不然为啥我都觉得肯定被批捕了呢?”杨毅抓了抓头发,“可是——”
“这事儿是真的,”李东旭侧头笑笑,“我开车带他们去的。”
杨毅目瞪口呆,继而想起自己给家里造成的伤害,陷入了深深的自责。